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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列传 伯夷列传

夫学者载籍极博,犹考信于六艺。

学者们涉猎的书籍虽然很多,但是还要从《六经》里考察真实可信的记载。

诗书虽缺,然虞夏之文可知也。

《诗经》《尚书》虽然残缺不全,但是还可以从记载虞、夏两代的文字中考察清楚。

尧将逊位,让於虞舜,舜禹之间,岳牧咸荐,乃试之於位,典职数十年,功用既兴,然後授政。

唐尧将要退位时,把帝位让给虞舜;虞舜把帝位让给夏禹之际,四方诸侯和州牧都来推荐,这才把他放在帝王位置上加以考察试用。主持国政几十年,功绩卓著以后,才把政权交给他。

示天下重器,王者大统,传天下若斯之难也。

这表示天下是极贵重的宝器,帝王是极重要的统绪,所以传授政权是如此地郑重审慎啊!

而说者曰尧让天下於许由,许由不受,耻之逃隐。

可是诸子杂记里说:唐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,许由不仅不接受,反而以此为耻辱,于是逃走隐居起来。

及夏之时,有卞随、务光者。

到了夏朝,又出现了不接受商汤让位的卞随、务光。

此何以称焉?

这又如何颂扬他们呢?

太史公曰:余登箕山,其上盖有许由冢云。

太史公说:我登上箕山,说是山上可能有许由的坟墓。

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,如吴太伯、伯夷之伦详矣。

孔子依次论列古代的仁人、圣人、贤人,如吴太伯、伯夷这些人,都非常详细。

余以所闻由、光义至高,其文辞不少概见,何哉?

我认为所听到的许由、务光的德行是最高尚的,但是经书里连一点大略的文字记载也见不到,这是为什么呢?

孔子曰: 伯夷、叔齐,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

孔子说: 伯夷、叔齐不记以往的仇恨,因而怨恨也就少了。

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

他们追求仁德,就得到了仁德,又有什么怨恨呢?

余悲伯夷之意,睹轶诗可异焉。

我对伯夷的意志深表同情,看到他们未被经书载录的遗诗,又感到很诧异。

其传曰:伯夷、叔齐,孤竹君之二子也。

他们的传记上说:伯夷、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。

父欲立叔齐,及父卒,叔齐让伯夷。

父亲想要立叔齐为国君,等到父亲死了,叔齐要把君位让给伯夷。

伯夷曰: 父命也。

伯夷说: 这是父亲的遗命啊!

遂逃去。

于是逃走了。

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。

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逃走了。

国人立其中子。

国人只好拥立孤竹君的次子。

於是伯夷、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,盍往归焉。

这时,伯夷、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够很好地赡养老人,就想何不去投奔他呢!

及至,西伯卒,武王载木主,号为文王,东伐纣。

可是到了那里,西伯昌已经死了,他的儿子武王追尊西伯昌为文王,并把他的木制灵牌载在兵车上,向东方进兵去讨伐殷纣。

伯夷、叔齐叩马而谏曰: 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谓孝乎?

伯夷、叔齐勒住武王的马缰谏诤说: 父亲死了不葬,就发动战争,能说是孝顺吗?

以臣弑君,可谓仁乎?

作为臣子去杀害君主,能说是仁义吗?

左右欲兵之。

武王身边的随从人员要杀掉他们。

太公曰: 此义人也。

太公吕尚说: 这是有节义的人啊。

扶而去之。

于是搀扶着他们离去。

武王已平殷乱,天下宗周,而伯夷、叔齐耻之,义不食周粟,隐於首阳山,采薇而食之。

等到武王平定了商纣的暴乱,天下都归顺了周朝,可是伯夷、叔齐却认为这是耻辱的事情,他们坚持仁义,不吃周朝的粮食,隐居在首阳山上,采摘野菜充饥。

及饿且死,作歌。其辞曰: 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

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,作了一首歌,那歌辞是: 登上那西山啊,采摘那里的薇菜。

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

以暴臣换暴君啊,竟认识不到那是错误。

神农、虞、夏忽焉没兮,我安適归矣?

神农、虞、夏的太平盛世转眼消失了,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?

于嗟徂兮,命之衰矣!

唉呀,只有死啊,命运是这样的不济!

遂饿死於首阳山。

于是饿死在首阳山。

由此观之,怨邪非邪?

从这首诗看来,他们是怨恨还是不怨恨呢?

或曰: 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

有人说: 天道是没有偏私的,总是经常帮助好人。

若伯夷、叔齐,可谓善人者非邪?

像伯夷、叔齐应该说是好人呢,还是不该说是好人呢?

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!

他们如此地积累仁德,保持高洁的品行,却终于饿死!

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。然回也屡空,糟糠不厌,而卒蚤夭。

再说,孔子七十名得意的学生里,只有颜渊被推重为好学,然而颜渊总是穷困缠身,连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,终于过早地死去了。

天之报施善人,其何如哉?

天道对好人的报偿又是怎样的呢?

盗跖日杀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,竟以寿终。

盗跖成天杀无辜的人,烤人的心肝当肉吃,凶残放纵,聚集党徒几千人在天下横行,竟然长寿而终。

是遵何德哉?

这是遵循的什么道德呢?

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。

这是极大而又显著的事啊。

若至近世,操行不轨,专犯忌讳,而终身逸乐,富厚累世不绝。

至于说到近代,那些不走正路专门违法犯禁的人,却能终生安逸享乐,过着富裕优厚的生活,世世代代都不断绝。

或择地而蹈之,时然後出言,行不由径,非公正不发愤,而遇祸灾者,不可胜数也。

而有的人,选好地方才肯迈步,适宜的机会才肯说话,走路,不敢经由小路,不是公正的事决不发愤去做,像这样小心审慎而遭祸灾的人,数都数不过来。

余甚惑焉,傥所谓天道,是邪非邪?

我深感困惑不解。倘若有所谓天道,那么这是天道呢,不是天道呢?

子曰: 道不同不相为谋 ,亦各从其志也。

孔子说: 思想不一致的人,不能相互商量。 也只有各人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。

故曰: 富贵如可求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。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 。 岁寒,然後知松柏之後凋 。

所以他又说: 假如富贵是可以寻求得到的话,即使作个卑的赶车人,我也愿去做;假如寻求不到,那还是依照自己的爱好去做。 到了严寒季节,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。

举世混浊,清士乃见。

整个社会混乱污浊的时候,品行高洁的人才会显露出来。

岂以其重若彼,其轻若此哉?

这难道不是因为有的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重,才显得另一些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轻吗?

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。

孔子说: 君子所怕的是一直到死而名不被称述。

贾子曰: 贪夫徇财,烈士徇名,夸者死权,众庶冯生。

贾谊说: 贪财的人为财而死,重义轻生的人为名而献身,矜夸而贪图权势的人为争权而丧生,平民百姓则贪生而恶死。

同明相照,同类相求。

《易经》上说: 同样明亮的东西,就会相互映照,同属一类的事物,自然相互感应。

云从龙,风从虎,圣人作而万物睹。

彩云随着龙吟飞腾,谷风随着虎啸而兴起,圣人述作,才使万物本来的面目显露出来。

伯夷、叔齐虽贤,得夫子而名益彰。

伯夷、叔齐虽然有贤德,只有得到孔子的称赞,名声才愈加显赫。

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。

颜渊专心好学,也只是因为追随孔子,他的德行才更加显著。

岩穴之士,趣舍有时若此类,名堙灭而不称,悲夫!

岩居穴处的隐士,或名声晓达,或湮没无闻,有时也是这样的,像这样的人如果名声埋没得不到称扬,多么可惜啊!

闾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云之士,恶能施于後世哉?

穷乡僻壤的士人要砥励德行,树立名声,如果不依靠德隆望尊的人,怎么能扬名后世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