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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列传 滑稽列传

孔子曰: 六艺于治一也。

孔子说: 六经对于治理国家,作用是相同的。

礼以节人,乐以发和,书以道事,诗以达意,易以神化,春秋以义。

《礼》是用来规范人的言行,《乐》是用来促进人的和谐,《书》是用来记述往古事迹和典章制度的,《诗》是用来抒情达意的,《易》是用来窥探天地万物的神奇变化的,《春秋》是用来通晓微言大义、衡量是非曲直的。

太史公曰:天道恢恢,岂不大哉!

太史公说: 世上的道理广阔无垠,难道不伟大么!

谈言微中,亦可以解纷。

言谈话语如能稍稍切中事理,也是能排解不少纷扰的。

淳于髡者,齐之赘婿也。

淳于髡是齐国的一个入赘女婿。

长不满七尺,滑稽多辩,数使诸侯,未尝屈辱。

身高不足七尺,为人滑稽,能言善辩,多次出使诸侯之国,从未受过屈辱。

齐威王之时喜隐,好为淫乐长夜之饮,沈湎不治,委政卿大夫。

齐威王在位时,喜好说隐语,又好彻夜宴饮,逸乐无度,沉溺于饮酒之中,不理国事,把政事委托给卿大夫。

百官荒乱,诸侯并侵,国且危亡,在於旦暮,左右莫敢谏。

文武百官荒淫放纵,诸侯各国都来侵犯,国家危亡,就在旦夕之间。齐王身边近臣都不敢进谏。

淳于髡说之以隐曰: 国中有大鸟,止王之庭,三年不蜚又不鸣,不知此鸟何也?

淳于髡用隐语来规劝讽谏齐威王,说: 都城中有只大鸟,落在了大王的庭院里,三年不飞又不叫,大王知道这只鸟是怎么一回事吗?

王曰: 此鸟不飞则已,一飞冲天;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

齐威王说: 这只鸟不飞则已,一飞就直冲云霄;不叫则已,一叫就使人惊异。

於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,赏一人,诛一人,奋兵而出。诸侯振惊,皆还齐侵地。

于是就诏令全国七十二个县的长官全来入朝奏事,奖赏了一人,诛杀了一人;又发兵御敌,各诸侯国大为震惊,都把侵占的土地归还齐国。

威行三十六年。

齐国的声威持续了三十六年。

语在田完世家中。

这些事全记载在《田完世家》里。

威王八年,楚大发兵加齐。

齐威王八年,楚国派遣大军侵犯国边境。

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,赍金百斤,车马十驷。

齐王派淳于髡出使赵国请求救兵,让他携带礼物黄金百斤,驷马车十辆。

淳于髡仰天大笑,冠缨索绝。

淳于髡仰天大笑,将系帽子的带子都笑断了。

王曰: 先生少之乎?

威王说: 先生是嫌礼物太少么?

髡曰: 何敢!

淳于髡说: 怎么敢嫌少!

王曰: 笑岂有说乎?

威王说: 那你笑,难道有什么说辞吗?

髡曰: 今者臣从东方来,见道傍有禳田者,操一豚蹄,酒一盂,祝曰: 瓯窭满篝,汙邪满车,五穀蕃熟,穰穰满家。

淳于髡说: 今天我从东边来,看到路旁有个祭祀田神的人,拿着一个猪蹄、一杯酒,祈祷说: 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,低田里收获的庄稼装满车辆;五谷繁茂丰熟,米粮堆积满仓。

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,故笑之。

我看见他拿的祭品很少,而所祈求的东西太多,所以笑他。

於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,白璧十双,车马百驷。

于是齐威王就把礼物增加到黄金千镒、白璧十对、驷马车百辆。

髡辞而行,至赵。

淳于髡告辞起行,来到赵国。

赵王与之精兵十万,革车千乘。

赵王拨给他十万精兵、一千辆裹有皮革的战车。

楚闻之,夜引兵而去。

楚国听到这个消息,连夜退兵而去。

威王大说,置酒后宫,召髡赐之酒。

齐威王非常高兴,在后宫设置酒肴,召见淳于髡,赐他酒喝。

问曰: 先生能饮几何而醉?

问他说: 先生能够喝多少酒才醉?

对曰: 臣饮一斗亦醉,一石亦醉。

淳于髡回答说: 我喝一斗酒也能醉,喝一石酒也能醉。

威王曰: 先生饮一斗而醉,恶能饮一石哉!

威王说: 先生喝一斗就醉了,怎么能喝一石呢?

其说可得闻乎?

能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听吗?

髡曰: 赐酒大王之前,执法在傍,御史在后,髡恐惧俯伏而饮,不过一斗径醉矣。

淳于髡说: 大王当面赏酒给我,执法官站在旁边,御史站在背后,我心惊胆战,低头伏地地喝,喝不了一斗就醉了。

若亲有严客,髡韝鞠鯱,待酒於前,时赐馀沥,奉觞上寿,数起,饮不过二斗径醉矣。

假如父母有尊贵的客人来,我卷起衣袖,曲身跪坐,奉酒敬客,客人不时赏我残酒,屡次举杯敬酒应酬,喝不到两斗就醉了。

若朋友交游,久不相见,卒然相睹,欢然道故,私情相语,饮可五六斗径醉矣。

假如朋友间交游,好久不曾见面,忽然间相见了,高兴地追溯往事,倾吐衷肠,大约喝五六斗就醉了。

若乃州闾之会,男女杂坐,行酒稽留,六博投壶,相引为曹,握手无罚,目眙不禁,前有堕珥,后有遗簪,髡窃乐此,饮可八斗而醉二参。

至于乡里之间的聚会,男女杂坐,彼此敬酒,没有时间的限制,又作六博、投壶一类的游戏,呼朋唤友,相邀成对,握手言欢不受处罚,眉目传情不遭禁止,面前有落下的耳环,背后有丢掉的发簪,在这种时候,我最开心,可以喝上八斗酒,也不过两三分醉意。

日暮酒阑,合尊促坐,男女同席,履舄交错,杯盘狼藉,堂上烛灭,主人留髡而送客,罗襦襟解,微闻芗泽,当此之时,髡心最欢,能饮一石。

天黑了,酒也快完了,把残余的酒并到一起,大家促膝而坐,男女同席,鞋子木屐混杂在一起,杯盘杂乱不堪,堂屋里的蜡烛已经熄灭,主人单留住我,而把别的客人送走,绫罗短袄的衣襟已经解开,略略闻到阵阵香味,这时我心里最为高兴,能喝下一石酒。

故曰酒极则乱,乐极则悲;万事尽然,言不可极,极之而衰。

所以说,酒喝得过多就容易出乱子,欢乐到极点就会发生悲痛之事。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。 这番话是说,无论什么事情不可走向极端,到了极端就会衰败。

以讽谏焉。

淳于髡以此来婉转地劝说齐威王。

齐王曰: 善。

威王说: 好。

乃罢长夜之饮,以髡为诸侯主客。

于是,威王就停止了夜夜欢饮,并任用淳于髡为接待诸侯宾客的宾礼官。

宗室置酒,髡尝在侧。

齐王宗室设置酒宴,淳于髡常常作陪。

其后百馀年,楚有优孟。

在淳于髡之后一百多年,楚国出了个优孟。

优孟,故楚之乐人也。

优孟原是楚国的歌舞艺人。

长八尺,多辩,常以谈笑讽谏。

他身高八尺,富有辩才,时常用说笑方式劝诫楚王。

楚庄王之时,有所爱马,衣以文绣,置之华屋之下,席以露床,啗以枣脯。

楚庄王的时候,他有一匹喜爱的马,给它穿上锦绣衣服,养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,睡在没有帐幔的床上,用蜜饯的枣干来喂它。

马病肥死,使群臣丧之,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。

马因为肥胖而得病死亡,楚庄王派群臣给马办丧事,要用棺槨盛殓,依照大夫那样的礼仪来葬埋它。

左右争之,以为不可。

庄王左右近臣争着对这件事进行劝谏,认为不可以这样做。

王下令曰: 有敢以马谏者,罪至死。

庄王下令说: 有谁再敢以葬马的事来进谏,就处以死刑。

优孟闻之,入殿门。仰天大哭。

优孟听到此事,走进殿门,仰天大哭。

王惊而问其故。

庄王吃惊地问他哭的原因。

优孟曰: 马者王之所爱也,以楚国堂堂之大,何求不得,而以大夫礼葬之,薄,请以人君礼葬之。

优孟说: 马是大王的心爱之物,凭着楚国这样强大的国家,有什么事情办不到,却用大夫的礼仪来埋葬它,太薄待了,请用人君的礼仪来埋葬它。

王曰: 何如?

庄王问: 那怎么办?

对曰: 臣请以彫玉为棺,文梓为椁,楩枫豫章为题凑,发甲卒为穿壙,老弱负土,齐赵陪位於前,韩魏翼卫其后,庙食太牢,奉以万户之邑。

优孟回答说: 我请求用雕刻花纹的美玉做棺材,用细致的梓木做套材,用楩、枫、豫、樟等名贵木材做护棺的木块,派士兵给它挖掘墓穴,让老人儿童背土筑坟,齐国、赵国的使臣在前面陪祭,韩国、魏国的使臣在后面护卫,为马建立祠庙,用牛羊猪祭祀,封给万户大邑来供奉。

诸侯闻之,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。

诸侯听到这件事,就都知道大王轻视人而看重马了。

王曰: 寡人之过一至此乎!

庄王说: 我的过错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吗?

为之柰何?

对它该怎么办呢?

优孟曰: 请为大王六畜葬之。以垅灶为椁,铜历为棺,赍以姜枣,荐以木兰,祭以粮稻,衣以火光,葬之於人腹肠。

优孟说: 请大王准许按埋葬畜牲的办法来葬埋它:在地上堆个土灶当做套材,用大铜锅当做棺材,用姜枣来调味,用香料来解腥,用稻米作祭品,用火作衣服,把它安葬在人的肚肠中。

於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,无令天下久闻也。

于是庄王派人把马交给了主管宫中膳食的太官,不让天下人长久传扬此事。

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,善待之。

楚国宰相孙叔敖知道优孟是位贤人,待他很好。

病且死,属其子曰: 我死,汝必贫困。

孙叔敖病重快要去世的时候,叮嘱他的儿子说: 我死后,你一定会贫困。

若往见优孟,言我孙叔敖之子也。

那时,你就去拜见优孟,说 我是孙叔敖的儿子。

居数年,其子穷困负薪,逢优孟,与言曰: 我,孙叔敖子也。

过了几年,孙叔敖的儿子果然穷困得靠背柴度日。一次路上遇到优孟,就对优孟说: 我是孙叔敖的儿子。

父且死时,属我贫困往见优孟。

父亲临终前,嘱咐我贫困时就去拜见优孟。

优孟曰: 若无远有所之。

优孟说: 你不要到远处去。

即为孙叔敖衣冠,抵掌谈语。岁馀,像孙叔敖,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。

于是,他就立即缝制了类似孙叔敖的衣服帽子穿戴起来,模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,音容笑貌。

庄王置酒,优孟前为寿。

过了一年多,模仿得活像孙叔敖,连楚庄王左右近臣都分辨不出来。

庄王大惊,以为孙叔敖复生也,欲以为相。

楚庄王设置酒宴,优孟上前为庄王敬酒祝福。庄王大吃一惊,以为孙叔敖又复活了,想要让他做楚相。

优孟曰: 请归与妇计之,三日而为相。

优孟说: 请允许我回去和妻子商量此事,三日后再来就任楚相。

庄王许之。

庄王答应了他。

三日后,优孟复来。

三日后,优孟又来见庄王。

王曰: 妇言谓何?

庄王问: 你妻子怎么说的?

孟曰: 妇言慎无为,楚相不足为也。

优孟说: 妻子说千万不要做,楚国的宰相不值得去做。

如孙叔敖之为楚相,尽忠为廉以治楚,楚王得以霸。

像孙叔敖那样身为楚国宰相,忠正廉洁地治理楚国,楚王才得以称霸。

今死,其子无立锥之地,贫困负薪以自饮食。

如今他死了,他的儿子竟无立锥之地,贫困到每天靠背柴为生。

必如孙叔敖,不如自杀。

如果要像孙叔敖那样做楚相,还不如自杀。

因歌曰: 山居耕田苦,难以得食。

优孟接着唱道: 住在山野,耕田受苦,难以生活。

起而为吏,身贪鄙者馀财,不顾耻辱。

出外做官,自身贪脏卑鄙的,积有余财,不顾廉耻。

身死家室富,又恐受赇枉法,为奸触大罪,身死而家灭。

自己死后家室虽然富足,但又恐惧贪脏枉法,干非法之事,犯下大罪,自己被杀,家室也遭诛灭。

贪吏安可为也!

贪官哪能做呢?

念为廉吏,奉法守职,竟死不敢为非。

想要做个清官,遵纪守法,忠于职守,到死都不敢做非法之事。

廉吏安可为也!

唉,清官又哪能做呢?

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,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,不足为也!

像楚相孙叔敖,一生坚持廉洁的操守,现在妻儿老小却贫困到打柴为生。

於是庄王谢优孟,乃召孙叔敖子,封之寝丘四百户,以奉其祀。

清官实在不值得做啊! 于是,庄王向优孟表示了歉意,当即召见孙叔敖的儿子,把寝丘这个四百户之邑封给他,以供祭祀孙叔敖之用。

后十世不绝。

自此之后,十代不曾断绝。

此知可以言时矣。

优孟的这种聪明才智,可以说是正得其宜,抓住了发挥的时机。

其后二百馀年,秦有优旃。

在优孟以后二百多年,秦国出了个优旃。

优旃者,秦倡侏儒也。

优旃是秦国的歌舞艺人,个子非常矮小。

善为笑言,然合於大道,秦始皇时,置酒而天雨,陛楯者皆沾寒。

他擅长说笑话,然而都能合乎大道理。秦始皇时,宫中设置酒宴,正遇上天下雨,殿阶下执楯站岗的卫士都淋着雨,受着风寒。

优旃见而哀之,谓之曰: 汝欲休乎?

优旃看见了十分怜悯他们,对他们说: 你们想要休息么?

陛楯者皆曰: 幸甚。

卫士们都说: 非常希望。

优旃曰: 我即呼汝,汝疾应曰诺。

优旃说: 如果我叫你们,你们要很快地答应我。

居有顷,殿上上寿呼万岁。

过了一会儿,宫殿上向秦始皇祝酒,高呼万岁。

优旃临槛大呼曰: 陛楯郎!

优旃近栏干旁大声喊道: 卫士!

郎曰: 诺。

卫士答道: 有。

优旃曰: 汝虽长,何益,幸雨立。

优旃说: 你们虽然长得高大,有什么好处?

我虽短也,幸休居。

只有幸站在露天淋雨。我虽然长得矮小,却有幸在这里休息。

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。

于是,秦始皇准许卫士减半值班,轮流接替。

始皇尝议欲大苑囿,东至函谷关,西至雍、陈仓。

秦始皇曾经计议要扩大射猎的区域,东到函谷关,西到雍县和陈仓。

优旃曰: 善。

优旃说: 好。

多纵禽兽於其中,寇从东方来,令麋鹿触之足矣。

多养些禽兽在里面,敌人从东面来侵犯,让麋鹿用角去抵触他们就足够了。

始皇以故辍止。

秦始皇听了这话,就停止了扩大猎场的计划。

二世立,又欲漆其城。

秦二世皇帝即位,又想用漆涂饰城墙。

优旃曰: 善。

优旃说: 好。

主上虽无言,臣固将请之。

君主即使不说,我本来也要请您这样做的。

漆城虽於百姓愁费,然佳哉!

漆城墙虽然给百姓带来愁苦和耗费,但是很美呀!

漆城荡荡,寇来不能上。

城墙漆得滑溜溜的,敌人来了也爬不上来。

即欲就之,易为漆耳,顾难为廕室。

要想成就这件事,涂漆倒是容易的,但是难办的是要找一所大房子,把漆过的城墙搁进去,使它阴干。

於是二世笑之,以其故止。

于是二世皇帝笑了起来,因而取消了这个计划。

居无何,二世杀死,优旃归汉,数年而卒。

不久,二世皇帝被杀死,优旃归顺了汉朝,几年后就去世了。

太史公曰:淳于髡仰天大笑,齐威王横行。

太史公说:淳于髡仰天大笑,齐威王因而模行天下。

优孟摇头而歌,负薪者以封。

优孟摇头歌唱,背柴为生的人因而受到封赏。

优旃临槛疾呼,陛楯得以半更。

优旃凭栏高呼,殿阶下执盾的卫士因而得以减半值勤,轮流倒休。

岂不亦伟哉!

这些难道不都是伟大而可颂扬的么!

褚先生曰:臣幸得以经术为郎,而好读外家传语。

褚少孙先生说:我有幸能因通晓经学而做了郎官,也爱好读六经以外的史传杂说。

窃不逊让,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,编之於左。

我自不能谦逊虚让,又写了六章滑稽故事,编在太史公原著的后面。

可以览观扬意,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,以游心骇耳,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。

可供阅览,扩充见闻,以便流传给后代不怕絮烦的人浏览,以舒畅心胸,警醒听闻,特把它增附在上面太史公三则滑稽故事的后面。

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,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,然令人主和说。

汉武帝时,有个受宠爱的艺人姓郭,他发言讲话虽然不合乎大道理,却能使皇上听了心情和悦。

武帝少时,东武侯母常养帝,帝壮时,号之曰 大乳母 。

武帝年幼时,东武侯的母亲曾经乳养过他,武帝长大后,就称她为 大乳母 。

率一月再朝。

大概每月入朝两次。

朝奏入,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,又奉饮Я飧养乳母。

每次入朝的通报呈送进去,必有诏旨派宠爱的侍臣马游卿拿五十匹绸绢赏给乳母,并备饮食供养乳母。

乳母上书曰: 某所有公田,原得假倩之。

乳母上书说: 某处有块公田,希望拨借给我使用。

帝曰: 乳母欲得之乎?

武帝说: 乳母想得到它吗?

以赐乳母。

便把公田赐给了她。

乳母所言,未尝不听。

乳母所说的话,没有不听的。

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。

又下诏乳母所乘坐的车子可以在御道上行走。

当此之时,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。

在这个时候,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。

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,当道掣顿人车马,夺人衣服。

乳母家里的子孙奴仆等人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,当道拦截人家的车马,抢夺别人的衣物。

闻於中,不忍致之法。

消息传入朝中,武帝不忍心用法律来制裁乳母。

有司请徙乳母家室,处之於边。

主管的官吏奏请把乳母一家迁移到边疆去。

奏可。

武帝批准了。

乳母当入至前,面见辞。

乳母理当进宫到武帝前面辞行。

乳母先见郭舍人,为下泣。

乳母先会见了郭舍人,为此而流泪。

舍人曰: 即入见辞去,疾步数还顾。

郭舍人说: 马上进去面见辞行,快步退出,多回过身来望几次皇帝。

乳母如其言,谢去,疾步数还顾。

乳母照他说的做了,面见武帝辞行,快步退出,屡屡转过身来看武帝。

郭舍人疾言骂之曰: 咄!

郭舍人大声骂乳母说: 啐!

老女子!何不疾行!

老婆子,为什么不快点走!

陛下已壮矣,宁尚须汝乳而活邪?

皇上已经长大了,难道还要等你喂奶才能活命么?还转身看什么!

尚何还顾! 於是人主怜焉悲之,乃下诏止无徙乳母,罚谪谮之者。

于是武帝可怜她,不禁悲伤起来,就下令制止,不准迁移乳母一家,还处罚了说乳母坏话的人。

武帝时,齐人有东方生名朔,以好古传书,爱经术,多所博观外家之语。

汉武帝时,齐地有个人叫东方朔,因喜欢古代流传下来的书籍,爱好儒家经术,广泛地阅览了诸子百家的书。

朔初入长安,至公车上书,凡用三千奏牍。

东方朔刚到长安时,到公车府那里上书给皇帝,共用了三千个木简。

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,仅然能胜之。

公车府派两个人一起来抬他的奏章,刚好抬得起来。

人主从上方读之,止,辄乙其处,读之二月乃尽。

武帝在宫内阅读东方朔的奏章,需要停阅时,便在那里划个记号,读了两个月才读完。

诏拜以为郎,常在侧侍中。

武帝下令任命东方朔为郎官,他经常在皇上身边侍奉。

数召至前谈语,人主未尝不说也。

屡次叫他到跟前谈话,武帝从未有过不高兴的。

时诏赐之食於前。

武帝时常下诏赐他御前用饭。

饭已,尽怀其馀肉持去,衣尽汙。

饭后,他便把剩下的肉全都揣在怀里带走,把衣服都弄脏了。

数赐缣帛,檐揭而去。

皇上屡次赐给他绸绢,他都是肩挑手提地拿走。

徒用所赐钱帛,取少妇於长安中好女。

他专用这些赐来的钱财绸绢,娶长安城中年轻漂亮的女子为妻。

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,更取妇。

大多娶过来一年光景便抛弃了,再娶一个。

所赐钱财尽索之於女子。

皇上所赏赐的钱财完全用在女人身上。

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 狂人 。

皇上身边的侍臣有半数称他为 疯子 。

人主闻之,曰: 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,若等安能及之哉!

武帝听到了说: 假如东方朔当官行事没有这些荒唐行为,你们哪能比得上他呢?

朔任其子为郎,又为侍谒者,常持节出使。

东方朔保举他的儿子做郎官,又升为侍中的谒者,常常衔命奉使,公出办事。

朔行殿中,郎谓之曰: 人皆以先生为狂。

一天东方朔从殿中经过,郎官们对他说: 人们都以为先生是位狂人。

朔曰: 如朔等,所谓避世於朝廷间者也。

东方朔说: 像我这样的人,就是所谓在朝廷里隐居的人。

古之人,乃避世於深山中。

古时候的人,都是隐居在深山里。

时坐席中,酒酣,据地歌曰: 陆沈於俗,避世金马门。

他时常坐在酒席中,酒喝得畅快时,就爬在地上唱道: 隐居在世俗中,避世在金马门。

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,何必深山之中,蒿庐之下。

宫殿里可以隐居起来,保全自身,何必隐居在深山之中,茅舍里面。

金马门者,宦署门也,门傍有铜马,故谓之曰 金马门 。

所谓金马门,就是宦者衙署的门,大门旁边有铜马,所以叫做 金马门 。

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,共难之曰: 苏秦、张仪一当万乘之主,而都卿相之位,泽及后世。

当时正值朝廷召集学宫里的博士先生们参与议事,大家一同诘难东方朔说: 苏秦、张仪偶然遇到大国的君主,就能居于卿相的地位,恩泽留传后世。

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,慕圣人之义,讽诵诗书百家之言,不可胜数。

现在您老先生研究先王治国御臣的方术,仰慕圣人立身处世的道理,熟习《诗》《书》和诸子百家的言论,不能一一例举。

著於竹帛,自以为海内无双,即可谓博闻辩智矣。

又有文章著作,自以为天下无双,就可以称是见多识广、聪敏才辩了。

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,旷日持久,积数十年,官不过侍郎,位不过执戟,意者尚有遗行邪?

可是您竭尽全力、忠心耿耿地事奉圣明的皇帝,旷日持久,累积长达数十年,官衔不过是个侍郎,职位不过是个卫士,看来您还有不够检点的行为吧?

其故何也?

这是什么原因呢?

东方生曰: 是固非子所能备也。

东方朔说: 这本来就不是你们所能完全了解的。

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,岂可同哉!

那时是一个时代,现在是另一个时代,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?

夫张仪、苏秦之时,周室大坏,诸侯不朝,力政争权,相禽以兵,并为十二国,未有雌雄,得士者彊,失士者亡,故说听行通,身处尊位,泽及后世,子孙长荣。

张仪、苏秦的时代,周朝十分衰败,诸侯都不去朝见周天子,用武力征伐夺取权势,用军事手段相互侵犯,天下兼并为十二个诸侯国,势力不相上下,得到士人的就强大,失掉士人的就灭亡,所以对士人言听计从,使士人身居高位,恩译留传后代,子孙长享荣华。

今非然也。

如今不是这样。

圣帝在上,德流天下,诸侯宾服,威振四夷,连四海之外以为席,安於覆盂,天下平均,合为一家,动发举事,犹如运之掌中。

圣明的皇帝在上执掌朝政,恩泽遍及天下,诸侯归顺服从,威势震慑四方,将四海之外的疆土连接成像坐席那样的一片乐土,比倒放的盘盂还要安稳,天下统一,融为一体,凡有所举动,都如同在手掌中转动一下那样轻而易举。

贤与不肖,何以异哉?

贤与不贤,凭什么来辨别呢?

方今以天下之大,士民之众,竭精驰说,并进辐凑者,不可胜数。

当今因天下广大,士民众多,竭尽精力,奔走游说,就如辐条凑集到车毂一样,竞相集中到京城里向朝庭献计献策的人,数也数不清。

悉力慕义,困於衣食,或失门户。

尽管竭力仰慕道义,仍不免被衣食所困,有的竟连进身的门路也找不到。

使张仪、苏秦与仆并生於今之世,曾不能得掌故,安敢望常侍侍郎乎!

假使张仪、苏秦和我同生在当今时代,他们连一个掌管旧制旧例等故事的小官都得不到,怎么敢期望做常侍郎呢?

传曰: 天下无害菑,虽有圣人,无所施其才;上下和同,虽有贤者,无所立功。

古书上说: 天下没有灾害,即使有圣人,也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才华;君臣上下和睦同心,即使有贤人,也没有地方建立他的功业。

故曰时异则事异。

所以说,时代不同,事情也就随之而有所变化。

虽然,安可以不务修身乎?

尽管如此,怎么可以不努力去修养自身呢?

诗曰: 鼓锺于宫,声闻于外。

《诗》说: 在宫内敲钟,声音可以传到外面。

鹤鸣九皋,声闻于天。 。

鹤在遥远的水泽深处鸣叫,声音可以传到天上。

苟能修身,何患不荣!

如果能够修养自身,还担忧什么不能获得荣耀!

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,逢文王,得行其说,封於齐,七百岁而不绝。

齐太公亲身实行仁义七十二年,遇到周文王,才得以施行他的主张,封在齐国,其思想影响留传七百年而不断绝。

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,修学行道,不敢止也。

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,孜孜不倦,研究学问,推行自己的主张,而不敢停止的原因。

今世之处士,时虽不用,崛然独立,塊然独处,上观许由,下察接舆,策同范蠡,忠合子胥,天下和平,与义相扶,寡偶少徒,固其常也。

如今世上的隐士,一时虽然不被任用,却能超然自立,孑然独处,远观许由,近看接舆,智谋如同范蠡,忠诚可比伍子胥,天下和平,修身自持,而却寡朋少侣,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情。

子何疑於余哉!

你们为什么对我有疑虑呢?

於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。

于是那些先生们一声不响,无话回答了。

建章宫后閤重栎中有物出焉,其状似麋。

建章宫后阁的双重栏杆中,有一只动物跑出来,它的形状像麋鹿。

以闻,武帝往临视之。

消息传到宫中,武帝亲自到那里观看。

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,莫能知。

问身边群臣中熟悉事物而又通晓经学的人,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是什么动物。

诏东方朔视之。

下诏叫东方朔来看。

朔曰: 臣知之,原赐美酒粱饭大飧臣,臣乃言。 诏曰: 可。

东方朔说: 我知道这个东西,请赐给我美酒好饭让我饱餐一顿,我才说。 武帝说: 可以。

已又曰: 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,陛下以赐臣,臣朔乃言。

吃过酒饭,东方朔又说: 某处有公田、鱼池和苇塘好几顷,陛下赏赐给我,我才说。

诏曰: 可。

武帝说: 可以。

於是朔乃肯言,曰: 所谓驺牙者也。

于是东方朔才肯说道: 这是叫驺牙的动物。

远方当来归义,而驺牙先见。

远方当有前来投诚的事,因而驺牙便先出现。

其齿前后若一,齐等无牙,故谓之驺牙。

它的牙齿前后一样,大小相等而没有大牙,所以叫它驺牙。

其后一岁所,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。

后来过了一年左右,匈奴混邪王果然带领十万人来归降汉朝。

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。

武帝于是又赏赐东方朔很多钱财。到了晚年。

至老,朔且死时,谏曰: 诗云 营营青蝇,止于蕃。

东方朔临终时,规劝武帝说: 《诗经》上说 飞来飞去的苍蝇,落在篱笆上面。

恺悌君子,无信谗言。

慈祥善良的君子,不要听信谗言。

谗言罔极,交乱四国 。

谗言没有止境,四方邻国不得安宁。

原陛下远巧佞,退谗言。

希望陛下远离巧言谄媚的人,斥退他们的谗言。

帝曰: 今顾东方朔多善言?

武帝说: 今天看东方朔怎么大多是良善的言论?

怪之。

对此感到惊奇。

居无几何,朔果病死。

过了不久,东方朔果然病死了。

传曰: 鸟之将死,其鸣也哀;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

古书上说: 鸟到临死时,它的叫声特别悲哀;人到临终时,它的言语非常善良。

此之谓也。

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。

武帝时,大将军卫青者,卫后兄也,封为长平侯。

汉武帝时,大将军卫青是卫皇后的哥哥,被封为长平侯。

从军击匈奴,至余吾水上而还,斩首捕虏,有功来归,诏赐金千斤。

他带领军队出击匈奴,追到余吾水边才返回,斩杀大量敌兵,捕获许多俘虏,立下战功,胜利归来,武帝下令赏赐黄金千斤。

将军出宫门,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,当道遮卫将军车,拜谒曰: 原白事。

大将军从宫门出来,齐地人东郭先生以方士身分在公车府候差,当道拦住卫将军的车马,拜见说: 有事禀告大将军。

将军止车前,东郭先生旁车言曰: 王夫人新得幸於上,家贫。

卫将军停在车前,东郭先生在车旁说: 王夫人新近得到皇帝的宠爱,家里贫困。

今将军得金千斤,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,人主闻之必喜。

如今将军获得黄金千斤,如果用其中的一半送给王夫人的父母,皇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。

此所谓奇策便计也。

这就是所谓巧妙而便捷的计策啊。

卫将军谢之曰: 先生幸告之以便计,请奉教。

卫将军感谢他说: 先生幸亏把这便捷的计策告诉我,一定遵从指教。

於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。

于是卫将军就用五百斤黄金作为给王夫人父母的赠礼。

王夫人以闻武帝。

王夫人将此事告诉了武帝。

帝曰: 大将军不知为此。

武帝说: 大将军不懂得做这件事。

问之安所受计策,对曰: 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。

问卫青从哪里得来的计策,回答说: 从候差的东郭先生那里得来的。

诏召东郭先生,拜以为郡都尉。

于是下令召见东郭先生,任命他为郡都尉。

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,贫困饥寒,衣敝,履不完。

东郭先生长期在公车府候差,贫困饥寒,衣服破旧,鞋子也不完好。

行雪中,履有上无下,足尽践地。

走在雪地里,鞋子有面无底,脚全都踩在地上。

道中人笑之,东郭先生应之曰: 谁能履行雪中,令人视之,其上履也,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?

过路人嘲笑他,东郭先生回答他们说: 谁能穿鞋走在雪地里,让人看去,鞋上面是鞋子,鞋子下面竟像人的脚呢?

及其拜为二千石,佩青緺出宫门,行谢主人。故所以同官待诏者,等比祖道於都门外。

等到他被任命为俸禄二千石的官,佩带着青绶,走出宫门,去辞谢他的主人时,旧时同他一起候差的,都分批的在都城郊外为他饯行。

荣华道路,立名当世。

一路荣华显耀,名扬当代。

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。

这就是所谓的身穿粗布衣服,怀里却揣着珍宝的人。

当其贫困时,人莫省视;至其贵也,乃争附之。

当他贫困时,大家都不理睬他;等到他显贵时,就争着去依附他。

谚曰: 相马失之瘦,相士失之贫。

俗话说: 相马因其外表消瘦而漏掉良马,相士因其外貌贫困而漏失人才。

其此之谓邪?

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景吗?

王夫人病甚,人主至自往问之曰: 子当为王,欲安所置之?

王夫人病重,皇上亲自探望,问她说: 你的儿子应当封为王,你要封他在哪里呢?

对曰: 原居洛阳。

回答说: 希望封在洛阳。

人主曰: 不可。

皇上说: 不行。

洛阳有武库、敖仓,当关口,天下咽喉。

洛阳有兵器库、大粮仓,又位于交通关口,是天下的咽喉要道。

自先帝以来,传不为置王。

从先帝以来,相传不在洛阳一带封王。

然关东国莫大於齐,可以为齐王。

不过关东一带的封国,没有比齐国更大的,可以封他为齐王。

王夫人以手击头,呼 幸甚 。

王夫人用手拍着头,口呼: 太幸运了 。

王夫人死,号曰 齐王太后薨 。

王夫人死后,就称为 齐王太后逝世 。

昔者,齐王使淳于髡献鹄於楚。

从前,齐王派淳于髡去楚国进献黄鹄。

出邑门,道飞其鹄,徒揭空笼,造诈成辞,往见楚王曰: 齐王使臣来献鹄,过於水上,不忍鹄之渴,出而饮之,去我飞亡。

出了都城门,中途那只黄鹄飞走了,他只好托着空笼子,编造了一篇假话,前去拜见楚王说: 齐王派我来进献黄鹄,从水上经过,不忍心黄鹄干竭,放出让它喝水,不料离开我飞走了。

吾欲刺腹绞颈而死。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。

我想要刺腹或勒脖子而死,又担心别人非议大王因为鸟兽的缘故致使士人自杀。

鹄,毛物,多相类者,吾欲买而代之,是不信而欺吾王也。

黄鹄是羽毛类的东西,相似的很多,我想买一个相似的来代替,这既不诚实,又欺骗了大王。

欲赴佗国奔亡,痛吾两主使不通。

想要逃奔到别的国家去,又痛心齐楚两国君主之间的通使由此断绝。

故来服过,叩头受罪大王。

所以前来服罪,向大王叩头,请求责罚。

楚王曰: 善,齐王有信士若此哉!

楚王说: 很好,齐王竟有这样忠信的人。

厚赐之,财倍鹄在也。

用厚礼赏赐淳于髡,财物比进献黄鹄多一倍。

武帝时,徵北海太守诣行在所。

汉武帝时,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宫。

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,自请与太守俱, 吾有益於君 ,君许之。

有个执掌文书的府吏王先生,自动请求与太守一同前往,说: 我会对您有好处。

诸府掾功曹白云: 王先生嗜酒,多言少实,恐不可与俱。

太守答应了他。太守府中的许多府吏、功曹禀告说: 王先生爱喝酒,闲话多,务实少,恐怕不宜同行。

太守曰: 先生意欲行,不可逆。

太守说: 王先生想要去,不好违背他的意愿。

遂与俱。

于是就和他一同去了。

行至宫下,待诏宫府门。

来到宫门外,在宫府门待命。

王先生徒怀钱沽酒,与卫卒仆射饮,日醉,不视其太守。

王先生只顾揣着钱买酒,与卫队长官叙饮,整天醉醺醺的,不去看望太守。

太守入跪拜。

太守入宫拜见皇上。

王先生谓户郎曰: 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。

王先生对守门郎官说: 请替我呼唤我们太守到宫门口来,跟他远远地讲几句话。

户郎为呼太守。

守门郎官替他去呼唤太守。

太守来,望见王先生。

太守出来,看见了王先生。

王先生曰: 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,君对曰何哉?

王先生说: 皇上假如问您如何治理北海郡,使那里没有盗贼,您对答些什么呢?

对曰: 选择贤材,各任之以其能,赏异等,罚不肖。

太守回答说: 选择贤能的人,按照他们的能力分别任用,奖赏才能超群的,处罚不图上进的。

王先生曰: 对如是,是自誉自伐功,不可也。

王先生说:这样对答是自己称颂自己,自己夸耀功劳,不行啊。

原君对言,非臣之力,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。 太守曰: 诺。

希望您回答说:不是臣的力量,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。 太守说: 好吧。

召入,至于殿下,有诏问之曰: 何於治北海,令盗贼不起?

太守被召进宫中,走到殿下,有诏令问他说: 你是怎么治理北海郡,使盗贼不敢泛起的?

叩头对言: 非臣之力,尽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。

太守叩头回答说: 这不是臣的力量,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。

武帝大笑,曰: 於呼!

武帝大笑说: 啊呀!

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!

那里学得长者的言语而称颂起来?

安所受之?

何处听来的?

对曰: 受之文学卒史。

太守回答说: 是文学卒史教给的。

帝曰: 今安在?

武帝说: 他现在何处?

对曰: 在宫府门外。

太守回答说: 在宫府门外。

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,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。

武帝下诏召见,任命王先生为水衡丞,北海太守做水衡都尉。

传曰: 美言可以市,尊行可以加人。

古书上说: 美好的言辞可以出卖,高贵的品行可以超人。

君子相送以言,小人相送以财。

君子用美言赠人,小人以钱财送人。

魏文侯时,西门豹为鄴令。

魏文侯的时候,西门豹做邺县令。

豹往到鄴,会长老,问之民所疾苦。

西门豹到了邺县,召集年高而有名望的人,询问民间感痛苦的事情。

长老曰: 苦为河伯娶妇,以故贫。

那些人回答说: 苦于给河神娶媳妇,因为这个缘故弄得贫困。

豹问其故,对曰: 鄴三老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,收取其钱得数百万,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,与祝巫共分其馀钱持归。

西门豹问其原因,回答说: 邺地的三老、廷掾常年向百姓征收赋税,收取他们的钱达数百万之多,用其中的二三十万为河神娶媳妇,再同庙祝、巫婆一同瓜分其余的钱,拿回家去。

当其时,巫行视小家女好者,云是当为河伯妇,即娉取。

那期间,巫婆四处巡视,见到贫苦人家的女儿中长得漂亮的,就说这应该做河神的媳妇,当即下聘礼娶走。

洗沐之,为治新缯绮縠衣,间居斋戒;为治斋宫河上,张缇绛帷,女居其中。

为她洗澡沐浴,给她缝制新的绸绢衣服,独住下来,静心养性,替她在河边盖起斋居的房子,挂上大红厚绢的帐子,让女孩住在里面。

为具牛酒饭食,十馀日。

又给她宰牛造酒准备饭食,折腾十几天。

共粉饰之,如嫁女床席,令女居其上,浮之河中。

到时,大家一同来装点乘浮之具,像出嫁女儿的床帐枕席一样,让这女孩坐在上面,放到河中漂行。

始浮,行数十里乃没。

起初漂在水面,漂流几十里就沉没了。

其人家有好女者,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,以故多持女远逃亡。

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,害怕大巫婆替河神娶他们的女儿,因此大多带着女儿远远的逃离了。

以故城中益空无人,又困贫,所从来久远矣。

所以城里越来越空虚,人越来越少,更加贫困了,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。

民人俗语曰 即不为河伯娶妇,水来漂没,溺其人民 云。

民间俗话说: 假如不给河神娶媳妇,河水冲来淹没田产,淹死那些老百姓。

西门豹曰: 至为河伯娶妇时,原三老、巫祝、父老送女河上,幸来告语之,吾亦往送女。

西门豹说: 等到为河神娶媳妇时,请三老、巫婆、父老们到河边去送新娘,也希望来告诉我,我也要去送新娘。

皆曰: 诺。

大家说: 是。

至其时,西门豹往会之河上。

到了那一天,西门豹到河边同大家相会。

三老、官属、豪长者、里父老皆会,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。

三老、官吏、豪绅以及乡间的父老们都到了,连同观看的百姓共二三千人。

其巫,老女子也,已年七十。

那个大巫婆是个老太婆,年纪已有七十岁。

从弟子女十人所,皆衣缯单衣,立大巫后。

随从的女弟子十几个,都穿着绸子单衣,站在大巫婆后面。

西门豹曰: 呼河伯妇来,视其好丑。

西门豹说: 叫河神的媳妇过来,看看她美不美。

即将女出帷中,来至前。

巫婆们就将新娘从帐子里扶出,来到西门豹面前。

豹视之,顾谓三老、巫祝、父老曰: 是女子不好,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,得更求好女,后日送之。

西门豹看了看,回头对三老、庙祝、巫婆及父老们说: 这个女孩不美,烦劳大巫婆到河中报告河神,需要调换一个漂亮女孩,后天送她来。

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。

就让士兵一齐抱起大巫婆投进河里。

有顷,曰: 巫妪何久也?

过了一会儿,西门豹说: 大巫婆怎么一去这么久,还不回来呢?

弟子趣之!

徒弟去催促她一下。

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。

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中。

有顷,曰: 弟子何久也?

过了一会儿,又说: 徒弟怎么一去这么久不回来呢?

复使一人趣之!

再派一个人去催促她们!

复投一弟子河中。

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里。

凡投三弟子。

总共投进河里三个徒弟。

西门豹曰: 巫妪弟子是女子也,不能白事,烦三老为入白之。

西门豹说: 巫婆、徒弟是女人,不会禀告事由,烦劳三老替我进去禀告河神。

复投三老河中。

又把三老投进河里。

西门豹簪笔磬折,乡河立待良久。

西门豹头上插着笔,弯着腰,面对河水站着等了很长时间。

长老、吏傍观者皆惊恐。

长者、官吏和旁观者都非常害怕。

西门豹顾曰: 巫妪、三老不来还,柰之何?

西门豹回头说: 巫婆、三老不回来,怎么办?

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。

想再派廷掾和一个豪绅进去催促他们。

皆叩头,叩头且破,额血流地,色如死灰。

廷掾和豪绅都跪在地上磕头,把头都磕破了,血流在地上,脸色如死灰一样。

西门豹曰: 诺,且留待之须臾。

西门豹说: 好吧,暂且等待一会儿。

须臾,豹曰: 廷掾起矣。

待了一会儿,西门豹说: 廷掾起来吧。

状河伯留客之久,若皆罢去归矣。

看情景河神留客太久了,你们都离开这里回家吧。

鄴吏民大惊恐,从是以后,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。

邺县的官吏、百姓都很害怕,从此以后,不敢再说替河神娶媳妇了。

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,引河水灌民田,田皆溉。

西门豹就征发百姓开凿了十二条渠道,引漳河水浇灌农田,农田都得到灌溉。

当其时,民治渠少烦苦,不欲也。

在开凿河渠时,老百姓开渠多少是有些劳苦的,不很愿意干。

豹曰: 民可以乐成,不可与虑始。

西门豹说: 百姓可以同他们安享其成,却不可以同他们谋划事业的开创。

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,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。

现在父老子弟虽然以为我给他们带来辛苦,但是百年以后,希望让父老子弟们再想想我所说的话。

至今皆得水利,民人以给足富。

直到现在,那里都得到河水的利益,百姓因此富裕起来。

十二渠经绝驰道,到汉之立,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,相比近,不可。

十二条河渠横穿御道,到汉朝建立时,地方官吏认为十二条河渠上的桥梁截断了御道,彼此相距又很近,不行。

欲合渠水,且至驰道合三渠为一桥。

想要合并渠水,并且把流经御道的那段,三条渠水合为一条,只架一桥。

鄴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,以为西门君所为也,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。

邺地的百姓不肯听从地方官吏的意见,认为那些渠道是经西门先生规划开凿的,贤良长官的法度规范是不能更改的。

长吏终听置之。

地方长官终于听取了大家的意见,放弃了并渠计划。

故西门豹为鄴令,名闻天下,泽流后世,无绝已时,几可谓非贤大夫哉!

所以西门豹做邺县令,名闻天下,恩德流传后世,难道能说他不是贤大夫吗?

传曰: 子产治郑,民不能欺;子贱治单父,民不忍欺;西门豹治鄴,民不敢欺。

古书上说: 子产治理郑国,百姓不能欺骗他;子治理单父,百姓不忍心欺骗他;西门豹治理邺县,百姓不敢欺骗他。

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?

他们三个人的才能,谁最高明呢?

辨治者当能别之。

研究治道的人,当会分辨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