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世家 萧相国世家
萧相国何者，沛丰人也。
萧相国萧何，沛县丰邑人。
以文无害为沛主吏掾。
他通晓法律，无人能比，是沛县县令手下的官吏。
高祖为布衣时，何数以吏事护高祖。
高祖刘邦还是平民的时候，萧何多次凭着官吏的职权保护他。
高祖为亭长，常左右之。
刘邦当了亭长，萧何常常帮助他。
高祖以吏繇咸阳，吏皆送奉钱三，何独以五。
刘邦以官吏的身分到咸阳服役，官员们都奉送他三百钱，唯独萧何送他五百钱。
秦御史监郡者与从事，常辨之。
秦朝的御史到泗水郡督察郡工作的时候，萧何跟着他的属官办事，经常把事情办得有条有理、清清楚楚。
何乃给泗水卒史事，第一。
萧何于是担任了泗水郡卒史的工作，公务考核中名列第一。
秦御史欲入言徵何，何固请，得毋行。
秦朝的御史打算入朝进言征调萧何，萧何一再辞谢，才没有被调走。
及高祖起为沛公，何常为丞督事。
等到高祖刘邦起事做了沛公，萧何常常做为他的助手督办公务。
沛公至咸阳，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，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。
沛公进了咸阳，将领们都争先奔向秦朝府库，分取金帛财物，唯独萧何首先进入宫室收取秦朝丞相及御史掌管的法律条文、地理图册、户籍档案等文献资料，并将它们珍藏起来。
沛公为汉王，以何为丞相。
沛公做了汉王后，任命萧何为丞相。
项王与诸侯屠烧咸阳而去。
项羽和诸侯军队进入咸阳屠杀焚烧了一番就离去了。
汉王所以具知天下戹塞，户口多少，彊弱之处，民所疾苦者，以何具得秦图书也。
汉王之所以能够详尽地了解天下的险关要塞，家庭、人口的多少，各地诸方面的强弱，民众的疾苦等，都是因为萧何完整地得到了秦朝的地图、书籍等资料的缘故。
何进言韩信，汉王以信为大将军。
萧何向汉王举荐韩信，汉王任命韩信为大将军。
语在淮阴侯事中。
这件事记载在《淮阴侯列传》中。
汉王引兵东定三秦，何以丞相留守巴蜀，填抚谕告，使给军食。
汉王领兵东进，平定三秦，萧何以丞相的身分留守治理巴蜀，安抚民众，发布政令，供给军队粮草。
汉二年，汉王与诸侯击楚，何守关中，侍太子，治栎阳。
汉二年，汉王与各路诸侯攻打楚军，萧何守卫关中，侍奉太子，治理栎阳。
为法令约束，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，辄奏上，可，许以从事；即不及奏上，辄以便宜施行，上来以闻。
制定法令、规章，建立宗庙、社稷、宫室、县邑，萧何每做一件事都事先向汉王禀报，得到汉王同意，才会去具体施行；如果来不及禀报汉王，有些事就酌情处理，等汉王回来再向他汇报。
关中事计户口转漕给军，汉王数失军遁去，何常兴关中卒，辄补缺。
萧何在关中管理户籍人口，征集粮草运送给前方军队。汉王军中屡次有大批士兵逃走，萧何常常征发关中士卒，补充军队的缺额。
上以此专属任何关中事。
汉王因此专门委任萧何处理关中政事。
汉三年，汉王与项羽相距京索之间，上数使使劳苦丞相。
汉三年，汉王的军队与项羽的军队对峙于京县、索城之间，汉王多次派遣使者慰劳丞相萧何。
鲍生谓丞相曰： 王暴衣露盖，数使使劳苦君者，有疑君心也。
有个叫鲍生的人对萧何说： 汉王在前线风餐露宿，却多次派使者来慰劳您，这是有怀疑您的心意。
为君计，莫若遣君子孙昆弟能胜兵者悉诣军所，上必益信君。
为您着想，不如派遣您的子孙兄弟中能打仗的人都到军营中效力，汉王必定更加信任您。
於是何从其计，汉王大说。
于是萧何听从了他的谋划，汉王果然十分高兴。
汉五年，既杀项羽，定天下，论功行封。
汉五年，已经消灭了项羽，平定了天下，于是论功行赏。
群臣争功，岁馀功不决。
由于群臣争功，一年多了，功劳的大小也没能决定下来。
高祖以萧何功最盛，封为酂侯，所食邑多。
高祖认为萧何的功劳最显赫，封他为酂侯，给予的食邑最多。
功臣皆曰： 臣等身被坚执锐，多者百馀战，少者数十合，攻城略地，大小各有差。
功臣们都说： 我们身披战甲，手执兵器，亲身参加战斗，多的身经百战，少的交锋十回合，攻占城池，夺取地盘，都立了大小不等的战功。
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，徒持文墨议论，不战，顾反居臣等上，何也？
如今萧何没有这样的汗马功劳，只是舞文弄墨，发点议论，不参加战斗，封赏倒反在我们之上，这是为什么呢？
高帝曰： 诸君知猎乎？
高帝说： 诸位懂得打猎吗？
曰： 知之。 知猎狗乎？
群臣回答说： 懂得打猎。 高帝又问： 知道猎狗吗？
曰： 知之。
群臣说： 知道。
高帝曰： 夫猎，追杀兽兔者狗也，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。
高帝说： 打猎时，追咬野兽的是猎狗，但发现野兽踪迹，指出野兽所在地方的是猎人。
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，功狗也。
而今大家仅能捉到野兽而已，这样的功劳就像打猎的过程中猎狗的功劳。
至如萧何，发踪指示，功人也。
至于萧何，他则是发现野兽踪迹，指明猎取目标的人，他的功劳就像打猎的过程中猎人的功劳。
且诸君独以身随我，多者两三人。
再说诸位只是个人追随我，多的不过一家两三个人。
今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，功不可忘也。
而萧何则是让自己本族里的几十人都来随我打天下，功劳是不能忘怀的。
群臣皆莫敢言。
群臣都不敢再有任何异议了。
列侯毕已受封，及奏位次，皆曰： 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，攻城略地，功最多，宜第一。
列侯均已受到封赏，待到向高祖进言评定位次时，群臣都说： 平阳侯曹参身受七十处创伤，攻城夺地，功劳最多，应该排在第一位。
上已桡功臣，多封萧何，至位次未有以复难之，然心欲何第一。
高祖已经委屈了功臣们，较多地赏封了萧何，到评定位次时就没有再反驳大家，但心里还是想把萧何排在第一位。
关内侯鄂君进曰： 群臣议皆误。
关内侯鄂千秋进言说： 各位大臣的主张是不对的。
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，此特一时之事。
曹参虽然有转战各处、夺取地盘的功劳，但这不过是一时的事情。
夫上与楚相距五岁，常失军亡众，逃身遁者数矣。
大王与楚军相持五年，常常失损失军队，士卒逃散，只身逃走有好几次了。
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，非上所诏令召，而数万众会上之乏绝者数矣。
然而萧何常从关中派遣军队补充前线，这些都不是皇上下令让他做的，数万士卒开赴前线时正值大王最危急的时刻，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很多次了。
夫汉与楚相守荥阳数年，军无见粮，萧何转漕关中，给食不乏。
汉军与楚军在荥阳对垒数年，军中没有现存的口粮，萧何从关中用车船运来粮食，军粮供应从不匮乏。
陛下虽数亡山东，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，此万世之功也。
陛下虽然多次失掉崤山以东的地区，但萧何一直保全关中等待着陛下，这是万世不朽的功勋啊。
今虽亡曹参等百数，何缺於汉？
如今即使没有上百个曹参这样的人，对汉室又有什么损失？
汉得之不必待以全。
汉室得到了这些人也不一定得以保全。
柰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！
怎么能让一时的功劳凌驾在万世功勋之上呢！
萧何第一，曹参次之。 高祖曰： 善。
应该是萧何排第一位，曹参居次。 高祖说： 好。
於是乃令萧何，赐带剑履上殿，入朝不趋。
于是便确定萧何为第一位，特恩许他带剑穿鞋上殿，上朝时可以不按礼仪小步快走。
上曰： 吾闻进贤受上赏。
高祖说： 我听说推荐贤才要受上等的奖赏。
萧何功虽高，得鄂君乃益明。
萧何的功劳虽然很高，经过鄂君的表彰就更加显赫了。
於是因鄂君故所食关内侯邑封为安平侯。
于是根据鄂君原来受封的关内侯食邑，加封为安平侯。
是日，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馀人，皆有食邑。
当天，萧何父子兄弟十多人都封有食邑。
乃益封何二千户，以帝尝繇咸阳时何送我独赢钱二也。
后又加封萧何两千户，这是因为高祖过去到咸阳服役时，萧何多送给自己二百钱的缘故。
汉十一年，陈豨反，高祖自将，至邯郸。
汉十一年，陈豨反叛，高祖亲自率军到了邯郸。
未罢，淮阴侯谋反关中，吕后用萧何计，诛淮阴侯，语在淮阴事中。
平叛尚未结束，淮阴侯韩信又在关中谋反，吕后采用萧何的计策，杀了淮阴侯，此事记载在《淮阴侯列传》中。
上已闻淮阴侯诛，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，益封五千户，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。
高祖已经听说淮阴侯被杀，派遣使者拜丞相萧何为相国，加封五千户，并令五百名士卒、一名都尉做相国的卫队。
诸君皆贺，召平独吊。
为此许多人都来祝贺，唯独召平表示哀悼。
召平者，故秦东陵侯。
召平原是秦朝的东陵侯。
秦破，为布衣，贫，种瓜於长安城东，瓜美，故世俗谓之 东陵瓜 ，从召平以为名也。
秦朝灭亡后，他沦为平民，家中贫穷，在长安城东种瓜。他种的瓜味道甜美，所以社会上的人称它为 东陵瓜 ，这是根据召平的封号来命名的。
召平谓相国曰： 祸自此始矣。
召平对相国萧何说： 祸患从此开始了。
上暴露於外而君守於中，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卫者，以今者淮阴侯新反於中，疑君心矣。
皇上风吹日晒地统军在外，而您留守朝中，未遭战事之险，反而增加您的封邑并设置卫队，这是因为目前淮阴侯刚刚在京城谋反，对您的内心有所怀疑。
夫置卫卫君，非以宠君也。原君让封勿受，悉以家私财佐军，则上心说。
设置卫队保护您，并非以此宠信您，希望您辞让封赏不受，把家产、资财全都捐助军队，那么皇上心里就会高兴。
相国从其计，高帝乃大喜。
萧相国听从了他的计谋。高帝果然非常欢喜。
汉十二年秋，黥布反，上自将击之，数使使问相国何为。
汉十二年的秋天，黥布反叛，高祖亲自率军征讨他，多次派人来询问萧相国在做什么。
相国为上在军，乃拊循勉力百姓，悉以所有佐军，如陈豨时。
萧相国因为皇上在军中，就在后方安抚勉励百姓，把自己的家财全都捐助军队，和讨伐陈豨时一样。
客有说相国曰： 君灭族不久矣。
有一个门客劝告萧相国说： 您灭族的日子不远了。
夫君位为相国，功第一，可复加哉？
您位居相国，功劳数第一，还能够再加功吗？
然君初入关中，得百姓心，十馀年矣，皆附君，常复孳孳得民和。
您当初进入关中就深得民心，至今十多年了，民众都亲附您，您还是那么勤勉地做事，与百姓关系和谐，受到爱戴。
上所为数问君者，畏君倾动关中。
皇上之所以屡次询问您的情况，是害怕您震撼关中。
今君胡不多买田地，贱贳贷以自汙？
如今您何不多买田地，采取低价、赊借等手段来败坏自己的声誉？
上心乃安。
这样，皇上的心才会安定。
於是相国从其计，上乃大说。
于是萧相国听从了他的计谋，高祖才非常高兴。
上罢布军归，民道遮行上书，言相国贱彊买民田宅数千万。
高祖征罢黥布军队回来，民众拦路上书，说相国低价强买百姓田地房屋数量极多。
上至，相国谒。
高祖回到京城，相国进见。
上笑曰： 夫相国乃利民！
高祖笑着说： 你这个相国竟是这样 利民 ！
民所上书皆以与相国，曰： 君自谢民。
高祖把民众的上书都交给相国，说： 你自己向百姓们谢罪吧。
相国因为民请曰： 长安地狭，上林中多空地，弃，原令民得入田，毋收为禽兽食。
相国趁这个机会请命说： 长安一带土地狭窄，上林苑中有很多空地，已经废弃荒芜，臣希望让百姓们进去耕种打粮，留下禾秆作为禽兽的饲料。
上大怒曰： 相国多受贾人财物，乃为请吾苑！
高祖大怒说： 相国你大量地接受了商人的财物，然后就为他们请求占用我的上林苑！
乃下相国廷尉，械系之。
于是就把相国交给廷尉，用镣铐拘禁了他。
数日，王卫尉侍，前问曰： 相国何大罪，陛下系之暴也？
几天以后，一个姓王的卫尉侍奉高祖时，上前问道： 相国犯了什么弥天大罪，陛下把他拘禁得如此严酷？
上曰： 吾闻李斯相秦皇帝，有善归主，有恶自与。
高祖说： 我听说李斯辅佐秦始皇时，有了成绩归于主上，出了差错自己承担。
今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民请吾苑，以自媚於民，故系治之。
如今相国大量地收受奸商钱财而为他们请求占用我的苑林，以此向民众讨好，所以把他铐起来治罪。
王卫尉曰： 夫职事苟有便於民而请之，真宰相事，陛下柰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！
王卫尉说： 在自己职责范围内，如果有利于百姓而为他们请求，这确是宰相分内的事，陛下怎么怀疑相国收受商人钱财呢！
且陛下距楚数岁，陈豨、黥布反，陛下自将而往，当是时，相国守关中，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。
况且陛下抗拒楚军数年，陈豨、黥布反叛时，陛下又亲自带兵前往平叛，当时相国留守关中，他只动一动脚，那么函谷关以西的地盘就不归陛下所有了。
相国不以此时为利，今乃利贾人之金乎？
相国不趁着这个时机为己谋利，现在却贪图商人的钱财吗？
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，李斯之分过，又何足法哉。
再说秦始皇正因为听不到自己的过错而失去天下，李斯分担过错，又哪里值得效法呢？
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。
陛下为什么怀疑宰相到如此浅薄的地步！
高帝不怿。
高祖听后不太高兴。
是日，使使持节赦出相国。
当天，高祖派人持节赦免释放了相国。
相国年老，素恭谨，入，徒跣谢。
相国上了年纪，一向谦恭谨慎，入见高祖，赤脚步行谢罪。
高帝曰： 相国休矣！
高祖说： 相国算了吧！
相国为民请苑，吾不许，我不过为桀纣主，而相国为贤相。
相国为民众请求苑林，我不答应，我不过是桀、纣那样的君主，而你则是个贤相。
吾故系相国，欲令百姓闻吾过也。
我所以把你用镣铐拘禁起来，是想让百姓们知道我的过错。
何素不与曹参相能，及何病，孝惠自临视相国病，因问曰： 君即百岁後，谁可代君者？
萧何跟曹参一向没有什么交情，到萧何病重时，孝惠皇帝亲自去探视相国病情，趁便问道： 您如果故去了，谁可以接替您呢？
对曰： 知臣莫如主。
萧何回答说： 了解臣下的莫过于君主了。
孝惠曰： 曹参何如？
孝惠帝说： 曹参怎么样？
何顿首曰： 帝得之矣！
萧何叩头说： 陛下得到合适的人选了！
臣死不恨矣！
我就算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！
何置田宅必居穷处，为家不治垣屋。
萧何购置田地住宅必定处在贫苦偏僻的地方，建造家园不修筑有矮墙的房舍。
曰： 後世贤，师吾俭；不贤，毋为势家所夺。
他说： 我的后代贤能，就学习我的俭朴；后代不贤能，也可以不被有权势的人家所夺取。
孝惠二年，相国何卒，谥为文终侯。
孝惠二年，相国萧何去世，谥号为文终侯。
後嗣以罪失侯者四世，绝，天子辄复求何後，封续酂侯，功臣莫得比焉。
萧何的后代因为犯罪而失去侯爵封号的有四世，每次爵位断绝的时候，天子总是再寻求萧何的后代，续封为酂侯，功臣中没有谁能够比得上他。
太史公曰：萧相国何於秦时为刀笔吏，录录未有奇节。
太史公说：相国萧何在秦朝时仅是个文职小官吏，平平常常，没有什么惊人的作为。
及汉兴，依日月之末光，何谨守管籥，因民之疾法，顺流与之更始。
等到汉室兴盛，仰仗帝王的余光，萧何谨守自己的职责，根据民众痛恨秦朝苛法这一情况，顺应历史潮流，给他们除旧更新。
淮阴、黥布等皆以诛灭，而何之勋烂焉。
韩信、黥布等都已被诛灭，而萧何的功勋更显得灿烂。
位冠群臣，声施後世，与闳夭、散宜生等争烈矣。
他的地位为群臣之冠，声望延及后世，能够跟闳夭、散宜生等人争辉比美了。
京ICP备2021003525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