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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篇 人间世

颜回见仲尼,请行。

颜回拜见老师孔子,请求同意他出远门。

曰: 奚之?

孔子问: 你要去哪里?

曰: 将之卫。

颜回说: 打算去卫国。

曰: 奚为焉?

孔子问: 去卫国做什么?

曰: 回闻卫君,其年壮,其行独。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。

颜回说: 我听说卫国现任国君,年轻气壮,横行霸道,处理国事极不慎重,又听不进任何批评。

轻用民死,死者以国量,乎泽若蕉,民其无如矣!

他轻率地动用民力导致百姓死亡,全国死去的人可以填满大泽,多得像大泽中的草芥。

回尝闻之夫子曰: 治国去之,乱国就之。

卫国百姓已经走投无路了。我曾经听您讲过: 治理得好的国家可以离开它。

医门多疾。 愿以所闻思其则,庶几其国有瘳乎!

治理得不好的国家却要去到那里,就好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 。我希望根据先生的这些教诲思考治理卫国的办法,卫国也许还可以逐步恢复元气吧! 孔子说: 唉!

仲尼曰: 嘻,若殆往而刑耳!

你恐怕去到卫国就会遭到杀害啊!

夫道不欲杂,杂则多,多则扰,扰则忧,忧而不救。

推行大道是不宜掺杂的,一旦庞杂,就会产生许多的纷扰,纷扰多了就会产生忧患,忧患多了就难以救治。

古之至人,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。

古时候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,总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。

所存于己者未定,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!

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养方面还没有什么建树,哪有时间去揭露别人的过错。

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?

而且你也知道道德沦丧、智慧外露的原因吧?

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

道德沦丧是因为沽名钓誉,智慧外露是因为争强好胜。

名也者,相轧也;知也者争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尽行也。

名誉是人相互倾轧的原因,智慧是人们争斗的工具,两者都是凶器,不能把它们推行于世。

且德厚信矼,未达人气;名闻不争,未达人心。

先立己嘛,后立人嘛。你现在自己掌握的道理尚未统一,哪有功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。再说你啊,也该懂得,一个人的德行为什么会传播开去?

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恶有其美也,命之曰灾人。

一个人的智力为什么会显扬出来?德行传播开去,是因为他贪爱美名。智力显扬出来,是因为他喜爱竞争。

灾人者,人必反灾之。

都变成凶器了,绝不可能用来实现救国的抱负啊。

若殆为人灾夫。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,恶用而求有以异?

一个人虽然德行纯厚诚实笃守,可未必能和对方声气相通,一个人虽然不争名声,可未必能得到广泛的理解。

若唯无诏,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。而目将荧之,而色将平之,口将营之,容将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。

你除非不向他进谏,否则他肯定会趁你失误之机,展示他的辩才,你的双眼会被迷惑而眩晕,你的神色会慢慢平静下来,你嗫嗫嚅嚅地为自己辩解,你的脸上会流露出顺从的表情,你的内心也会认同他的主张。这样做就像是用火救火,用水救水,可以称之为错上加错。

顺始无穷,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于暴人之前矣!

有了依顺他的开始,以后顺从他的旨意便会没完没了,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深进言,那么一定会死在这位暴君面前。

且昔者桀杀关龙逄,纣杀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。

而且,以前桀王杀害敢于直谏的关龙逢,纣王杀害力谏的叔叔比干,都是因为他们修身立德,以臣下的地位爱抚百姓,以臣下的地位违逆凶残的君王,所以他们的国君就因为他们道德修养高尚而排斥他们、杀害了他们。

是好名者也。

这就是喜好名声的结果。

昔者尧攻丛枝、胥、敖,禹攻有扈。国为虚厉,身为刑戮。其用兵不止,其求实无已,是皆求名实者也,而独不闻之乎?

当年帝尧征伐丛枝和胥敖,夏禹攻打有扈,三国变为废墟,百姓都死完了,而国君自身也遭受杀戮,原因就是三国不停地使用武力,贪求别的国家的土地和人口。

名实者,圣人之所不能胜也,而况若乎!

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结果,你偏偏就没有听说过吗?名声和实利,就是圣人也不可能超越,何况是你呢?

虽然,若必有以也,尝以语我来。

虽然是这样,你必定是有所依凭,所以你就试着把它告诉我吧!

颜回曰: 端而虚,勉而一,则可乎?

颜回说: 我外表端庄内心谦虚,勉力行事而意志专一,这样可以吗?

曰: 恶!恶可!

孔子说: 唉,这怎么可以呢!

夫以阳为充孔扬,采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违,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与其心,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,而况大德乎!

卫君骄气横溢,喜怒无常,人们都不敢违逆他,他也借此压抑人们的真实感受和不同观点,以此来放纵他的欲望。他这种人,每天用小德慢慢感化都不会有成效,更何况用大德来劝导呢?

将执而不化,外合而内不訾,其庸讵可乎!

他必将固执己见而不会改变,即使表面赞同内心里也不会对自己的言行做出反省,你采取的方法如何能行呢?

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

颜回说: 如此,那我就内心诚直而外表恭敬,内心自有主见并处处跟古代贤人作比较。

内直者,与天为徒。

内心诚直,就是与自然同类。

与天为徒者,知天子之与己,皆天之所子,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,蕲乎而人不善之邪?

与自然同类的,就可知道国君与自己在本性上都属于天生的,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论宣之于外而希望得到人们的赞同,或者希望人们不予赞同呢?

若然者,人谓之童子,是之谓与天为徒。

像这样做,人们就会称之为童心未泯,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。

外曲者,与人之为徒也。

所谓 外表恭敬 ,是和世人一样。

擎跽曲拳,人臣之礼也。人皆为之,吾敢不为邪?

手拿朝笏躬身下拜,这是人臣应尽的礼节,人家都这么去做,我敢不这么做吗?

为人之所为者,人亦无疵焉,是之谓与人为徒。

做大家所做的事,别人就不会责难我,这就叫与世人为伍。

成而上比者,与古为徒。其言虽教,谪之实也,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

心有成见上比古代贤人,是跟古人为同类,他们的言论虽然很有教益,指责世事才是真情实意。

若然者,虽直而不病,是之谓与古为徒。若是则可乎?

自古就有这样的做法,并不是我自己的编造,这样做,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,这就叫做与古人为伍,这样做可以吗? 孔子说: 唉!

仲尼曰: 恶!恶可!

怎么可以呢?

大多政法而不谍。虽固,亦无罪。

太多的事情需要纠正,就是有所效法也会出现不当,虽然固陋而不通达也没有什么罪责。

虽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!

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,又怎么能感化他呢!

犹师心者也。

你太执着于自己内心成见了。

颜回曰: 吾无以进矣,敢问其方。

颜回说: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,冒昧地向老师求教方策。

仲尼曰: 斋,吾将语若。

孔子说: 斋戒清心,我将告诉你!

有心而为之,其易邪?

如果怀着积极用世之心去做,难道是容易的吗?

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

如果这样做也很容易的话,苍天也会认为是不适宜的。

颜回曰: 回之家贫,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。如此则可以为斋乎?

颜回说: 我颜回家境贫穷,不饮酒浆、不吃荤食已经好几个月了,像这样,可以说是斋戒了吧?

曰: 是祭祀之斋,非心斋也。 回曰: 敢问心斋。

孔子说: 这是祭祀前的所谓斋戒,并不是 心斋。 颜回说: 我请教什么是 心斋 。

仲尼曰: 若一志,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;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。

孔子说: 你必须摒除杂念,专一心思,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领悟,不用心去领悟而用凝寂虚无的意境去感应!

听止于耳,心止于符。

耳的功用仅只在于聆听,心的功用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。

气也者,虚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虚。虚者,心斋也

凝寂虚无的心境才是虚弱柔顺而能应待宇宙万物的,只有大道才能汇集于凝寂虚无的心境。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做 心斋 。

颜回曰: 回之未始得使,实自回也;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,可谓虚乎?

颜回说: 我不曾禀受过 心斋 的教诲,所以确实存在一个真实的颜回;我禀受了 心斋 的教诲,我便顿时感到不曾有过真实的颜回。这可以叫做虚无空明的境界吗?

夫子曰: 尽矣!

孔子说: 你对 心斋 的理解实在十分透彻。

吾语若: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,入则鸣,不入则止。无门无毒,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。

我再告诉你,假如能够进入到追名逐利的环境中遨游而又不为名利地位所动,卫君能采纳你阐明你的观点,不能采纳你就停止不说,不去寻找仕途的门径,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标的,心思凝聚全无杂念,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境域,那么就差不多合于 心斋 的要求了。

绝迹易,无行地难。

一个人不走路容易,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很难。

为人使易以伪,为天使难以伪。

受世人的驱遣容易伪装,受自然的驱遣便很难作假。

闻以有翼飞者矣,未闻以无翼飞者也;闻以有知知者矣,未闻以无知知者也。

听说过凭借翅膀才能飞翔,不曾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;听说过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,不曾听说过没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。

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

看一看那空旷的环宇,空明的心境顿时独存精白,而什么也都不复存在,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于凝静的境界。

夫且不止,是之谓坐驰。

至此还不能凝止,这就叫形坐神驰。

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,鬼神将来舍,而况人乎!

倘若让耳目的感观向内通达而又排除心智于外,那么鬼神将会前来归附,何况是人呢!

是万物之化也,禹、舜之所纽也,伏戏、几蘧之所行终,而况散焉者乎!

这就是万物的变化,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领,也是伏羲、几蘧所遵循始终的道理,何况普通的人呢!

叶公子高将使于齐,问于仲尼曰: 王使诸梁也甚重。

叶公子高即将出使齐国,他向孔子请教: 楚王派我诸梁出使齐国,责任重大。

齐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。

齐国接待外来使节,都是表面恭敬内心怠慢。

匹夫犹未可动也,而况诸侯乎!

平常老百姓尚且不容易说服,更何况是诸侯呢!

吾甚栗之。

我心里十分害怕。

子常语诸梁也曰: 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欢成。

您常对我说: 事情无论大小,很少有不通过言语的交往可以获得圆满结果的。

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。

事情如果办不成功,那么必定会受到国君的处罚;事情如果办成功了,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。

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

事情成功与否都不会留下祸患,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。

吾食也执粗而不臧,爨无欲清之人。

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的食物,烹饪食物的人也就无须解凉散热。

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与!

我今天早上接受国君诏命到了晚上就得饮用冰水,恐怕是因为我内心焦躁无比担忧吧!

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!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,是两也。

我还不曾接触到事的真情,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所导致的病患;事情如果真的办不成,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处罚。

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语我来!

成与不成这两种结果,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担,先生你大概有什么可以教导我吧!

仲尼曰: 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命也,其一义也。

孔子说: 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:一是天命,一是道义。

子之爱亲,命也,不可解于心;臣之事君,义也,无适而非君也,无所逃于天地之间。

做儿女的敬爱双亲,这是自然的天性,是无法从内心解释的;臣子侍奉国君,这是人为的道义,天地之间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没有国君的统治,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。

是之谓大戒。

这就叫做足以为戒的大法。

是以夫事其亲者,不择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,不择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;自事其心者,哀乐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

所以侍奉双亲的人,无论什么样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适,这是孝心的最高表现;侍奉国君的人,无论办什么样的事都要让国君放心,这是尽忠的极点。注重自我修养的人,悲哀和欢乐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响,知道世事艰难,无可奈何却又能安于处境、顺应自然,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。

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!

做臣子的原本就会有不得已的事情,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身,哪里还顾得上眷恋人生、厌恶死亡呢!

夫子其行可矣!

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!

丘请复以所闻: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,远则必忠之以言。

不过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再告诉你:不凡与邻近国家交往一定要用诚信使相互之间和顺亲近,而与远方国家交往则必定要用语言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。

言必或传之。

国家间交往的语言总得有人相互传递。

夫传两喜两怒之言,天下之难者也。

传递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辞,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。

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,两怒必多溢恶之言。

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夸赞,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憎恶。

凡溢之类妄,妄则其信之也莫,莫则传言者殃。

大凡过度的话语都类似于虚构,虚构的言辞其真实程度也就值得怀疑,国君产生怀疑传达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。

故法言曰: 传其常情,无传其溢言,则几乎全。

所以古代格言说: 传达平实的言辞,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,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 。

且以巧斗力者,始乎阳,常卒乎阴,泰至则多奇巧;以礼饮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乱,泰至则多奇乐。

况且以智巧相互较量的人,开始时平和开朗,后来就常常暗使计谋,达到极点时则大耍阴谋、倍生诡计。按照礼节饮酒的人,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,到后来常常就一片混乱大失礼仪,达到极点时则荒诞淫乐、放纵无度。

凡事亦然,始乎谅,常卒乎鄙;其作始也简,其将毕也必巨。

无论什么事情恐怕都是这样:开始时相互信任,到头来互相欺诈;开始时单纯细微,临近结束时便变得纷繁巨大。

言者,风波也;行者,实丧也。

言语犹如风吹的水波,传达言语定会有得有失。

夫风波易以动,实丧易以危。

风吹波浪容易动荡,有了得失容易出现危难。

故忿设无由,巧言偏辞。

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别的什么缘由,就是因为言辞虚浮而又片面失当。

兽死不择音,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。

猛兽临死时什么声音都叫得出来,气息急促喘息不定,于是迸发伤人害命的恶念。

剋核太至,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。

大凡过分苛责,必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来应付,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

苟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终!

假如做了些什么而他自己却又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,谁还能知道他会有怎样的结果!

故法言曰: 无迁令,无劝成。过度益也。

所以古代格言说: 不要随意改变已经下达的命令,不要勉强他人去做力不从心的事,说话过头一定是多余、添加的 。

迁令劝成殆事。美成在久,恶成不及改,可不慎与!

改变成命或者强人所难都是危险,成就一桩好事要经历很长的时间,坏事一旦做出悔改是来不及的。行为处世能不审慎吗!

且夫乘物以游心,托不得已以养中,至矣。

至于顺应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游,一切都寄托于无可奈何以养蓄神智,这就是最好的办法。

何作为报也!

有什么必要作意回报!

莫若为致命,此其难者?

不如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所给的使命,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呢!

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,而问于蘧伯玉曰; 有人于此,其德天杀。

颜阖将被请去做卫国太子的师傅,他向卫国贤大夫蘧伯玉求教: 如今有这样一个人,他的德行生就凶残嗜杀。

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,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。

跟他朝夕与共如果不符合法度与规范,势必危害自己的国家;如果合乎法度和规范,那又会危害自身。

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,而不知其所以过。

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,却不了解别人为什么会出现过错。

若然者,吾奈之何? 蘧伯玉曰: 善哉问乎!

像这样的情况,我将怎么办呢? 蘧伯玉说: 问得好啊!

戒之,慎之,正女身哉!

要警惕,要谨慎,首先要端正你自己!

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

表面上不如顺从依就以示亲近,内心里不如顺其秉性暗暗疏导。

虽然,之二者有患。

即使这样,这两种态度仍有隐患。

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

亲附他不要关系过密,疏导他不要心意太露。

形就而入,且为颠为灭,为崩为蹶;心和而出,且为声为名,为妖为孽。

外表亲附到关系过密,会招致颠仆毁灭,招致崩溃失败。内心顺性疏导显得太露,将被认为是为了名声,也会招致祸害。

彼且为婴儿,亦与之为婴儿;彼且为无町畦,亦与之为无町畦;彼且为无崖,亦与之为无崖;达之,入于无疵。

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,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子;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线,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线。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,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样无拘无束。

汝不知夫螳螂乎?

慢慢地将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轨,便可进一步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。

怒其臂以当车辙,不知其不胜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

你没有听说过那螳螂吗?它奋起手臂去阻挡车轮,不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做到这一点,反而认为这是自己最得意的力量。

戒之,慎之,积伐而美者以犯之,几矣!

要警惕啊!

汝不知夫养虎者乎?

小心啊!多次地夸耀自己最得意的东西会触犯王子,这就和螳螂差不多了。

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决之之怒也。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。

你不知道那养虎之人吗?他从不敢用活物去喂养老虎,因为他担心扑杀活物会激起老虎凶残的怒气;他也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养老虎,因为他担心撕裂动物也会诱发老虎凶残的怒气。

虎之与人异类,而媚养己者,顺也;故其杀者,逆也。

注意顺应它饥饱的状态,疏导它凶残的本性。老虎虽不同于人类,却顺从喂养它的人,这是因为顺应了它的天性。

夫爱马者,以筐盛矢,以蜃盛溺。

而被老虎咬死的人,是因为违背了天性。爱马的人,以精细的竹筐装马粪,用珍贵的蛤壳接马尿。

适有蚊虻仆缘,而拊之不时,则缺衔毁首碎胸。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。可不慎邪?

刚巧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,爱马之人出于爱惜随手拍击,没想到马儿受惊便咬断勒口、挣断辔头、弄坏胸络。意在爱马却失其所爱,能够不谨慎吗!

匠石之齐,至于曲辕,见栎社树。

有个姓石的匠人去到了齐国一个叫曲辕的地方,看见一颗被人们称为神树的栎树。

其大蔽牛,絜之百围,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,其可以舟者旁十数。

那棵树非常高大,树荫可以遮蔽数千头牛,测量它的树干,足有百尺之围,树高达至山顶,离地面几丈高后才长有树枝,可以用它造十余艘船只。

观者如市,匠伯不顾,遂行不辍。

参观它的人如同赶集一般来来往往。

弟子厌观之,走及匠石,曰: 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,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。

这位匠人却看也不看,不停地向前走,他的徒弟在树旁看够了跑着赶上木匠,说: 自从我拿着斧子跟随您做木工,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树。

先生不肯视,行不辍,何邪?

先生为何不肯看一眼,只向前走个不停呢?

曰: 已矣,勿言之矣!

木匠回答说: 算了,不要再说了它了!

散木也。以为舟则沉,以为棺椁则速腐,以为器则速毁,以为门户则液瞒,以为柱则蠹,是不材之木也。

那木头是无用之物,做成船它会沉没,做成棺材它会很快就会腐朽,做器具它很快会毁坏,做门户它会像树一样流出污浆,做成柱子,它会被虫子蛀蚀。

无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寿。

这是一棵不能成材的树木,没有一点用处,所以它才有这么长的寿命。

匠石归,栎社见梦曰: 女将恶乎比予哉?

木匠回到家里后,梦见栎树对他说: 你有什么东西能跟我相提并论呢?

若将比予于文木邪?

你打算拿可用之木来跟我相比吗?

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,实熟则剥,剥则辱。大枝折,小枝泄。

那些楂梨橘柚之类的树木,果实成熟后就会被打落,打落下来就会受辱,大的树枝被折断,小的树枝被拉扯。

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。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击于世俗者也。

它之所以受苦就是因为它生来有用,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夭折,任何事物都是如此。

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!几死,乃今得之,为予大用。

我寻求没有用的办法已经很久了,差点死了,如今才获得这个办法。这无用之能正是大用,还有比这更大的用途吗?

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

况且你和我都是自然界中的事物罢了,怎么能够用这种方式看待事物呢?

而几死之散人,又恶知散木!

你是快接死亡的普通凡人,又如何知道树木无用的道理呢!

匠石觉而诊其梦。弟子曰: 趣取无用,则为社何邪?

木匠醒来后说出了他的梦,徒弟说: 自己希望的是无用,又怎么能为社神之树呢? 木匠说: 闭嘴!

曰: 密!

你不要再说了。

若无言!彼亦直寄焉!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。

它只不过是寄寓于此,使那些不理解他的人去诟骂他。

不为社者,且几有翦乎!

如果不做社神,他一定会被砍伐!

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,而以义喻之,不亦远乎!

他保全自身的方法与众不同,如果用常理来理解它,不是相差太远了吗?

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,见大木焉,有异:结驷千乘,隐将芘其所藾。子綦曰: 此何木也哉!

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带游乐,看见长着一棵出奇的大树,上千辆驾着四马的大车,荫蔽在大树树荫下歇息。子綦说: 这是什么树呢?

此必有异材夫!

这树一定有特异的材质啊!

仰而视其细枝,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;俯而视其大根,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;舐其叶,则口烂而为伤;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。

仰头观看大树的树枝,弯弯扭扭的树枝并不可以用来做栋梁;低头观看大树的主干,树心直到表皮旋着裂口并不可以用来做棺椁;用舌舔一舔树叶,口舌溃烂受伤;用鼻闻一闻气味,使人像喝多了酒,三天三夜还醒不过来。

子綦曰 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于此其大也。

子綦说: 这果真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木,以至长到这么高大。

嗟乎神人,以此不材。

唉,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物外的 神人 ,就像这不成材的树木呢!

宋有荆氏者,宜楸柏桑。

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,很适合楸树、柏树、桑树的生长。

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斩之;三围四围,求高名之丽者斩之;七围八围,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。

树干长到一两把粗,做系猴子的木桩的人便把树木砍去;树干长到三、四围粗,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寻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树木砍去;树干长到七、八围粗,达官贵人富家商贾寻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树木砍去。

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

所以它们始终不能终享天年,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。

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,与豚之亢鼻者,与人有痔病者,不可以适河。

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。因此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灾害,总不把白色额头的牛、高鼻折额的猪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。

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为不祥也。

这些情况巫师全都了解,认为他们都是很不吉祥的。

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。

不过这正是 神人 所认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。

支离疏者,颐隐于齐,肩高于顶,会撮指天,五管在上,两髀为胁。

有个名叫支离疏的人,下巴隐藏在肚脐下,双肩高于头顶,后脑下的发髻指向天空,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,两条大腿和两边的胸肋并生在一起。

挫针治繲,足以餬口;鼓荚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

他给人缝衣浆洗,足够度日;又替人筛糠簸米,足可养活十口人。

上征武士,则支离攘臂于其间;上有大役,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;上与病者粟,则受三锺与十束薪。

国君征兵时,支离疏捋袖扬臂在征兵人面前走来走去;国君有大的差役,支离疏因身有残疾而免除劳役;国君向残疾人赈济米粟,支离疏还领得三钟粮食十捆柴草。

夫支离者其形者,犹足以养其身,终其天年,又况支离其德者乎!

像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,还足以养活自己,终享天年,又何况德行残缺不全呢!

孔子适楚,楚狂接舆游其门曰: 凤兮凤兮,何如德之衰也。

孔子去到楚国,楚国隐士接舆有意来到孔子门前,说 凤鸟啊,凤鸟啊!

来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

你怎么怀有大德却来到这衰败的国家!未来的世界不可期待,过去的时日无法追回。

天下有道,圣人成焉;天下无道,圣人生焉。

天下得到了治理,圣人便成就了事业;国君昏暗天下混乱,圣人也只得顺应潮流苟全生存。

方今之时,仅免刑焉!

当今这个时代,怕就只能免遭刑辱。

福轻乎羽,莫之知载;祸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

幸福比羽毛还轻,而不知道怎么取得;祸患比大地还重,而不知道怎么回避。

已乎,已乎!

算了吧,算了吧!

临人以德。

不要在人前宣扬你的德行!

殆乎,殆乎!

危险啊,危险啊!

画地而趋。

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让人们去遵循!

迷阳迷阳,无伤吾行。

遍地的荆棘啊,不要妨碍我的行走!

吾行郤曲,无伤吾足。

曲曲弯弯的道路啊,不要伤害我的双脚!

山木,自寇也;膏火,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;漆可用,故割之。

山上的树木自己招致砍伐,油脂自己招致燃烧,桂树因为可以食用,所以遭人砍伐,漆树因为有用,所以被刀割。

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

人们都知道 有用 的作用,却不知道 无用 的更大作用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