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三 薄葬篇
圣贤之业,皆以薄葬省用为务。
圣贤的事业,都是以薄葬节省财物为宗旨。
然而世尚厚葬,有奢泰之失者,儒家论不明,墨家议之非故也。
然而世间崇尚厚葬,有铺张浪费的恶习,是由于儒家论述不清楚,墨家的论述又不正确的缘故。
墨家之议右鬼,以为人死辄为神鬼而有知,能形而害人,故引杜伯之类以为效验。
墨家的观点崇尚鬼,认为人死就变为鬼而且有知觉,能变成活人的形象来害人,所以引用杜伯变鬼之类的事例来作为证明。
儒家不从,以为死人无知,不能为鬼,然而赙祭备物者,示不负死以观生也。
儒家不相信这一点,认为死人没有知觉,不能变成鬼,然而在帮助别人办理丧事和举行祭祀时却备办了各种东西,这是为了不背弃死去的人借以劝勉话着的人。
陆贾依儒家而说,故其立语不肯明处。
陆贾依照儒家的观点而论葬礼,所以他在提出自己的主张时,却不愿明确地判定有没有鬼。
刘子政举薄葬之奏,务欲省用,不能极论。
刘子政呈递关于薄葬的奏章,宗旨是想节省财物,但没有透彻地说明道理。
是以世俗内持狐疑之议,外闻杜伯之类,又见病且终者,墓中死人来与相见,故遂信是,谓死如生。
因此世俗之人内心持有怀疑的看法,外面又听见杜伯变鬼之类的传说,又听说将要病死的人往往有坟里的死人来和他相见的事,所以就相信了有鬼的说法,认为死人像活人一样。
闵死独葬,魂狐无副,丘墓闭藏,谷物乏匮,故作偶人以侍尸柩,多藏食物以歆精魂。
人们哀怜死人单独埋葬,灵魂孤单无人陪伴,丘墓封闭掩藏,谷物缺乏,所以制作偶人去侍奉装有死尸的棺材,在坟墓中多多储藏食物以便让鬼享用。
积浸流至,或破家尽业,以充死棺;杀人以殉葬,以快生意。
这种风气逐渐发展影响所至,有的人倾家荡产,用殉葬品装满死人的棺材,甚至杀人用以殉葬,以满足活人的心愿。
非知其内无益,而奢侈之心外相慕也。
他们并不是不知道把殉葬品放在棺内没有好处,而是受奢侈之心的影响在外表上相互炫耀,讲究排场。
以为死人有知,与生人无以异。孔子非之而亦无以定实。
认为死人确实有知觉,跟活人没有什么不同,孔子反对这种说法,但也无法去断定事情的真象是怎样的。
然而陆贾之论两无所处。
而陆贾的论述,两方面都没有作出肯定的回答。
刘子政奏,亦不能明儒家无知之验,墨家有知之故。
刘子政的奏章,也不能阐明儒家关于鬼无知的证明是什么,墨家关于鬼有知的理由是什么。
事莫明於有效,论莫定於有证。
没有比有效验更能说明事情真象的了,没有比有证据更能肯定论点正确的了。
空言虚语,虽得道心,人犹不信。
空洞虚假的语言,即使符合根本的道理,人们仍然不会相信。
是以世俗轻愚信祸福者,畏死不惧义,重死不顾生,竭财以事神,空家以送终。
因此社会上鄙陋无知轻信祸福的人,怕得罪死人而不怕违背道理,只看重死人而不顾全活人,耗尽财产以侍奉鬼神,不惜倾家荡产办理丧事。
辩士文人有效验,若墨家之以杜伯为据,则死无知之实可明,薄葬省财之教可立也。
如果辩士、文人论证人死无知确有根据,就像墨家用杜伯变鬼的例子来论证人死有知一样,那么人死无知的真实情况就可以明白,薄葬节省财物的教化就可以树立了。
今墨家非儒,儒家非墨,各有所持,故乖不合,业难齐同,故二家争论。
现今墨家否定儒家,儒家否定墨家,各有各的主张,所以互相矛盾,观点难以一致,因此两家争论不休。
世无祭祀复生之人,故死生之义未有所定。
世上没有因为受到祭祀而复活的人,所以关于死生方面的道理没有定论。
实者死人暗昧,与人殊途,其实荒忽,难得深知。
实际上死人的情况不明,与活人存在于不同的世界,死人的真实情况是捉摸不定的,难以深刻的了解。
有知无知之情不可定,为鬼之实不可是。
死人有知与无知的真情不能断定,人死后到底是否变鬼也就不可能确定。
通人知士,虽博览古今,窥涉百家,条入叶贯,不能审知。
知识渊博的有见识的人,虽然博览古今,遍阅诸子百家著作,深入细致,能融会贯通,也不能清楚地了解此事。
唯圣心贤意,方比物类,为能实之。
只有圣贤的心思,将各种事物进行对比研究,才能肯定哪一种观点是正确的。
夫论不留精澄意,苟以外效立事是非,信闻见於外,不诠订於内,是用耳目论,不以心意议也。
论证问题不集中精力深入思考,只是根据表面现象来判断事情的是非,只依据外在的见闻,不通过内心分析判断,这就是光凭耳目见闻而不是通过内心思考来论事。
夫以耳目论,则以虚象为言;虚象效,则以实事为非。
光凭耳目见闻来论事,那就会凭虚假的现象说话,相信了虚假现象,那就会把实事当成是错的。
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,必开心意。
所以判断是非不能只依靠耳目的见闻,一定要通过内心的思考。
墨议不以心而原物,苟信闻见,则虽效验章明,犹为失实。
墨家的观点不是经过用心思考而只是考察事物的表面现象得出来的,只是相信耳目的见闻,就即使效验十分显著,仍然是偏离真实的。
失实之议难以教,虽得愚民之欲,不合知者之心,丧物索用,无益於世。此盖墨术所以不传也。
偏离真实的主张难以用来指导别人,即使符合无知之人的心意,也不会符合有智之士的心意,即使不倾家荡产以殉葬,对世人也没有好处,这大概就是墨家学说不能流传的原因。
鲁人将以玙敛,孔子闻之,径庭丽级而谏。
鲁国人将要用玙璠装殓季平子,孔子听见这件事,直接穿过庭院一步跨上一级台阶而去谏阻。
夫径庭丽级,非礼也,孔子为救患也。
直接穿过庭院一步跨上一级台阶,不符合礼的规范,孔子是为防止祸乱就不顾礼了。
患之所由,常由有所贪。
祸乱的产生,常常是由于贪欲引起的。
璠玙,宝物也,鲁人用敛,奸人间之,欲心生矣。
玙璠是宝物,鲁人用它来装殓,奸诈的人窥探到它,贪欲之心必然产生。
奸人欲生,不畏罪法,不畏罪法,则丘墓抇矣。
奸诈之人的贪欲产生后,就不怕犯罪触法。不怕犯罪触法,那么丘墓就会被盗掘了。
孔子睹微见著,故径庭丽级,以救患直谏。
孔子从细微的小事预见到明显的大事,所以直接穿过庭院一步跨上一级台阶,为防止祸乱而直接谏阻。
夫不明死人无知之义,而著丘墓必抇之谏,虽尽比干之执人,人必不听。
不阐明死人无知的道理,而标榜丘墓一定会被盗的阻谏,即使尽到像比干那样的忠诚,人们也必定不会相信的。
何则?
为什么呢?
诸侯财多不忧贪,威强不惧抇。
诸侯因为财产多就不怕厚葬把自己搞穷,因为权势大也不怕人家来掘墓。
死人之议,狐疑未定,孝子之计,从其重者。
由于对死人有知还是无知的议论还有怀疑拿不定主意,所以孝子的想法总是倾向于厚葬。
如明死人无知,厚葬无益,论定议立,较著可闻,则璠之礼不行,径庭之谏不发矣。
如果阐明死人无知,厚葬没有好处,主张观点确定下来,明明白白地让大家都知道,那么用玙璠装殓的礼节就不会实行,直接穿过庭院去阻谏的事就不会发生了。
今不明其说而强其谏,此盖孔子所以不能立其教。
现在不阐明主张而极力去阻谏,这大概就是孔子不能传播他的教化的原因了。
孔子非不明死生之实,其意不分别者,亦陆贾之语指也。
孔子不是不明白死人有知无知的真实情况,他之所以故意不讲清楚人死无知,也就含有陆贾议论的那种意旨。
夫言死无知,则臣子倍其君父。
讲到人死无知,那么臣、子就会违背君、父。
故曰: 丧祭礼废,则臣子恩泊;臣子恩泊,则倍死亡先;倍死亡先,则不孝狱多。
所以说: 丧祭的礼节荒废,就使臣、子的恩情淡薄。臣、子的恩情淡薄,那就会背弃死人忘记祖先。背弃死人忘记祖先,犯不孝之罪的人就会多起来。
圣人惧开不孝之源,故不明死无知之实。
圣人怕开不孝之罪的源头,所以有意不阐明死人无知的真实情况。
异道不相连,事生厚,化自生,虽事死泊,何损於化?
活人与死人的道理互不相关,对活着的人奉养优厚,好的风俗自然会形成,即使对死去的人事奉淡薄些,对于风俗教化有什么损害呢?
使死者有知,倍之非也。如无所知,倍之何损?
假如死人是有知的,违背他的心愿就不对;假如死人什么也不知道,违背他又有什么损害呢?
明其无知,未必有倍死之害。不明无知,成事已有贼生之费。
阐明死人无知,不一定有违背死人的祸害;不阐明死人无知,事实上已经存在着损害活人的浪费现象
孝子之养亲病也,未死之时,求卜迎医,冀祸消、药有益也。
孝子伺侍父母的病,父母还没有死的时候,求人算卦请医生治疗,希望灾祸消除、医药有效。
既死之後,虽审如巫咸,良如扁鹊,终不复生。
父母死了之后,即使有精明如巫咸,高明如扁鹊那样的人,最终也不再有什么用处。
何则?
为什么呢?
知死气绝,终无补益。
他们知道人死气绝,算卦医药终归没有什么益处。
治死无益,厚葬何差乎!
医治死人没有益处,厚葬和给死人治病有什么差别呢?
倍死恐伤化,绝卜拒医,独不伤义乎!
背弃死人恐怕有损教化,不去卜问不请医生,难道就不损伤道义吗?
亲之生也,坐之高堂之上,其死也,葬之黄泉之下。
父母活着的时候,安坐在高堂之上;父母死了,埋葬在黄泉之下。
黄泉之下,非人所居,然而葬之不疑者,以死绝异处,不可同也。
黄泉之下,不是人居住的地方,然而埋葬他们在黄泉之下而没有疑虑,是由于死人断气以后不再同活人相处,不可能同住在一起的缘故。
如当亦如生存,恐人倍之,宜葬於宅,与生同也。
如果对待死人应当也像对待活人一样,恐怕活着的亲人背弃他,就应当把死者葬在家中,跟活人居住在一起。
不明无知,为人倍其亲,独明葬黄泉,不为离其先乎?
不肯阐明死人无知,因为害怕人们会背弃他们的父母,却偏偏阐明人死后应该埋葬在黄泉,难道不怕人们遗弃他们的祖先吗?
亲在狱中,罪疑未定,孝子驰走,以救其难。
父母亲关押在牢里,罪行尚有怀疑没有定案,孝子四出奔走以挽救父母的灾难。
如罪定法立,终无门户,虽曾子、子骞,坐泣而已。
如果罪已确定依法判处,再也找不到什么门路救亲人了,即使是曾子、子骞这样的孝子,也只能坐着哭泣而已。
何则?
为什么呢?
计动无益,空为烦也。
因为考虑到再去活动也无济于事,只不过是白费精力而已。
今死亲之魂,定无所知,与拘亲之罪决不可救何以异?
如今死去的父母亲的魂魄确实什么也不知道,这和被关押的父母亲已定罪而无可救援有什么不同呢?
不明无知,恐人倍其先,独明罪定,不为忽其亲乎!
不肯阐明死人无知,担心人们背弃他们的祖先,偏偏阐明罪行确定无法挽救,就不害怕人们轻视他们的父母吗?
圣人立义,有益於化,虽小弗除;无补於政,虽大弗与。
圣人制定礼义,有益于教化,即使是小的礼节也不取消;对政治没有好处,即使是再大的礼节也不赞同。
今厚死人,何益於恩?
现在厚葬死人,对报答死者的恩义有什么好处呢?
倍之弗事,何损於义?
背弃死者,不搞厚葬,对报答亲人的恩义有什么损害呢?
孔子又谓:为明器不成,示意有明,俑则偶人,象类生人。故鲁用偶人葬,孔子叹。
孔子又说,虽然殉葬的器物做得不精致,但表示了人们认为人死后还很神明的心意。俑就是偶人,形状像活人一样,所以鲁国用偶人殉葬,孔子为此而叹息。
睹用人殉之兆也,故叹以痛之。
他从中看出将会用人殉葬的苗头,因此叹息哀痛用偶人殉葬。
即如生当备物,不示如生,意悉其教,用偶人葬,恐後用生殉,用明器,独不为后用善器葬乎?
如果孔子认为对待死人应当像对待活人那样为他备办器物,并不是表示死人真像活人一样,用意全在于宣扬他的礼教,用偶人殉葬,担心以后会用活人殉葬,用明器殉葬,难道就不怕后人用精致的器物殉葬吗?
绝用人之源,不防丧物之路,重人不爱用,痛人不忧国,传议之所失也。
杜绝了用活人殉葬的根源,而不堵塞浪费财物的渠道,重视人而不爱惜财物,爱惜人而不担忧国家,儒家议论的错误就在于此。
救漏防者,悉塞其穴,则水泄绝。
治理有漏洞的堤坝,要全部堵塞堤坝的漏洞,这样水的泄漏就会停止。
穴不悉塞,水有所漏,漏则水为患害。
漏洞不全部堵塞,水有泄漏的地方,泄漏那么水就会造成灾害。
论死不悉,则奢礼不绝,不绝则丧物索用。
论述死人无知不彻底,那么厚葬的奢侈礼节就不会杜绝,不杜绝就会让人倾家荡产。
用索物丧,民贫耗,至,危亡之道也。
财物消耗干净,老百姓会贫困到极点,这是使国家走向危亡的道路。
苏秦为燕使,使齐国之民高大丘冢,多藏财物,苏秦身弗以劝勉之,财尽民,国空兵弱,燕军卒至,无以自卫,国破城亡,主出民散。
苏秦为了燕国,让齐国的老百姓把坟墓造得又高又大,在坟墓中多藏财物,苏秦亲自执绋送葬以劝导齐人厚葬。齐国财物耗尽百姓贫穷,国库空虚将士无力,燕军突然打来,齐国没有什么可以自卫,国都被攻破城市被占领,君王逃走百姓散尽。
今不明死之无知,使民自竭以厚葬亲,与苏秦奸计同一败。
现在不阐明死人无知,让老百姓耗尽自己的财物,这和苏秦的奸计是同一种祸害。
墨家之议,自违其术,其薄葬而又右鬼,右鬼引效,以杜伯为验。
墨家的主张同他的观点自相矛盾,墨家主张薄葬而又崇尚鬼,崇尚鬼举例证明,就以杜伯为例。
杜伯死人,如谓杜伯为鬼,则夫死者审有知;如有知而薄葬之,是怒死人也。
杜伯是死人,如果认为杜伯是鬼,那么死人确实有知。如果死人有知而薄葬他,这是激怒死人。
情欲厚而恶薄,以薄受死者之责,虽右鬼,其何益哉?
人的心情是想厚葬而讨厌薄葬,由于薄葬而受到死人的责罚,即使崇尚鬼,那又有什么好处呢?
如以鬼非死人,则其信杜伯非也;如以鬼是死人,则其薄葬非也。
如果认为鬼不是死人变的,那么相信杜伯死后变鬼就不对了;如果认为鬼是死人变的,那么对他薄葬也就不对了。
术用乖错,首尾相违,故以为非。
基本观点和具体主张互相违背,前后矛盾,所以认为墨家的观点是错的。
非与是不明,皆不可行。
是与非没有阐明,所以都行不通。
夫如是,世欲之人,可一详览。
既然如此,世俗之人,可以全面详细鉴别。
详览如斯,可一薄葬矣。
详细鉴别如上文所分析的,就可以一律实行薄葬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