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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六 知实篇

凡论事者,违实不引效验,则虽甘义繁说,众不见信。

大凡论述事理的人,如果违背了事实而不举出证据,那么,即使道理讲得再动听,说得再多,大家也还是不相信的。

论圣人不能神而先知,先知之间,不能独见,非徒空说虚言,直以才智准况之工也。

我论述圣人不能像神一样先知,在先知的人中间,并不是只有圣人才能预见,这不只是凭空瞎说,也不只是凭才智类推得巧妙。

事有证验,以效实然。

我的这种看法是有证据的,而且可以证明事实确实是这样。

何以明之?

有哪些事实可以用来证明它呢?

孔子问公叔文子於公明贾曰: 信乎,夫子不言、不笑、不取,有诸?

孔子向公明贾打听公叔文子,说: 真的吗,公叔文子不说话、不笑、不要别人的东西吗?

对曰: 以告者过也。

有这样的事吗? 公明贾回答说: 这是由于告诉你的人把话说过了头。

夫子时然后言,人不厌其言;乐然后笑,人不厌其笑;义然后取,人不厌其取。

公叔文子在该说的时候才说,所以人们不讨厌他的话;高兴的时候才笑,所以人们不讨厌他笑;符合礼义才索取,所以人们不讨厌他索取。

孔子曰: 岂其然乎?

孔子说: 难道真是这样吗?

岂其然乎?

难道真是这样吗?

天下之人,有如伯夷之廉,不取一芥於人,未有不言、不笑者也。

天下的人,能做到像伯夷那样的廉洁,不拿别人一点东西,但是从来没有不说话、不笑的人。

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,以决然否,心怪不信,又不能达视遥见,以审其实,问公明贾乃知其情。

孔子既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作出正确的判断,心有疑问不能相信,又不能看得非常透彻、非常远,以弄清楚事实,问了公明贾之后才知道了真实情况。

孔子不能先知,一也。

孔子不能先知,这是第一条证据。

陈子禽问子贡曰: 夫子至於是邦也,必闻其政。

陈子禽问子贡说: 孔老夫子每到一个国家,必定知道这个国家的政治情况,是他自己打听来的呢?

求之与?

还是人们主动告诉他的呢?

抑与之与? 子贡曰: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。

子贡说: 他是凭着温良恭俭让这些美德得来的。

温良恭俭让,尊行也。

温良恭俭让是高尚的德行。

有尊行於人,人亲附之。

用高尚的德行对待人,人们就亲近他。

人亲附之,则人告语之矣。

人们亲近他,那么人们就会告诉他了。

然则孔子闻政以人言,不神而自知之也。

既然如此,那么孔子就是由于人们告诉他才了解政治情况的,并不是神而自知的。

齐景公问子贡曰: 夫子贤乎?

齐景公问子贡说: 孔老夫子是个贤人吗?

子贡对曰: 夫子乃圣,岂徒贤哉!

子贡回答说: 他乃是圣人,哪里只是个贤人呢?

景公不知孔子圣,子贡正其名。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闻政,子贡定其实。

齐景公不知道孔子是圣人,子贡订正了他的名称;陈子禽也不知道孔子是用什么办法知道政治情况的,子贡确定了它的实情。

对景公云 夫子圣,岂徒贤哉 ,则其对子禽,亦当云 神而自知之,不闻人言 。

既然回答齐景公时说 他是圣人,哪里只是个贤人 ,那么子贡对子禽也应当说 他是神而自知的,不是听别人说的 。

以子贡对子禽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二也。

就子贡回答陈子禽的话来说,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二条证据。

颜渊炊饭,尘落甑中,欲置之则不清,投地则弃饭,掇而食之。孔子望见以为窃食。

颜渊饶火做饭,灰尘掉到饭甑里,想放开它不管饭就不干净了,想把有灰的饭倒掉就要糟踏一些饭,所以就把它挑出来吃了。孔子远远地看见了,认为颜渊是在偷饭吃。

圣人不能先知,三也。

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三条证据。

涂有狂夫,投刃而候;泽有猛虎,厉牙而望。

路上有个狂人,把刀戳在地上等着;野泽中有只猛虎,磨着牙在望着。

知见之者,不敢前进。

知道或看到的人就不敢再向前走了。

如不知见,则遭狂夫之刃,犯猛虎之牙矣。

如果不知道或者没有看见而继续往前走,那么就会被狂人杀掉,被老虎吃掉。

匡人之围孔子,孔子如审先知,当早易道,以违其害。

匡人包围了孔子,如果孔子真能先知,那就该早早地换一条路走,以避开这场灾祸。

不知而触之,故遇其患。

孔子因为事先不知道,所以才遇上匡人,遭了这场灾祸。

以孔子围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四也。

以孔子被围这件事来说,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四条证据。

子畏於匡,颜渊后,孔子曰: 吾以汝为死矣。

孔子在匡地被围困受到威胁,颜渊最后逃出来。孔子说: 我以为你死了。

如孔子先知,当知颜渊必不触害,匡人必不加悖。

如果孔子先知,就应该知道颜渊一定没有遇害,匡人一定没有弄死他。

见颜渊之来,乃知不死;未来之时,谓以为死。

看到颜渊回来了,才知道他没有死;没有看见他回来的时候,说认为他死了。

圣人不能先知,五也。

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五条证据。

阳货欲见孔子,孔子不见,馈孔子豚。

阳货想让孔子来拜见他,孔子不去拜见,阳货就送给孔子一只蒸熟了的小猪。

孔子时其亡也,而往拜之,遇诸涂。

孔子探明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谢他,不料在半路上碰见了阳货。

孔子不欲见,既往,候时其亡,是势必不欲见也。

孔子本来是不想见到阳货的,所以既然去拜会,却又打探他不在家的时候才去,这种情况说明孔子坚决不想见到阳货。

反,遇於路。

可是回来时,却在路上碰上了他。

以孔子遇阳虎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六也。

以孔子碰见阳货这件事来说,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六条证据。

长沮、桀溺偶而耕。孔子过之,使子路问津焉。

长沮、桀溺两人合作在一起耕地,孔子从旁边经过,派子路向他们打听渡口在什么地方。

如孔子知津,不当更问。

如果孔子知道渡口在什么地方,就不该再去询问。

论者曰: 欲观隐者之操 。

辩护的人说: 这是想考察一下隐士的品行。

则孔子先知,当自知之,无为观也。

既然孔子先知,那他就该自己知道,用不着考察。

如不知而问之,是不能先知,七也。

如果不知道而去问他们,这正好说明他不能先知,这是第七条证据。

孔子母死,不知其父墓,殡於五甫之衢。

孔子的母亲去世了,因为孔子不知道他父亲的坟墓在何处,所以就把他母亲临时葬在五甫衢。

人见之者,以为葬也。

别人看见就认为是正式埋葬了。

盖以无所合葬,殡之谨,故人以为葬也。

大概是因为没找着与他父亲合葬的地方,在临时埋葬他母亲时,礼仪很郑重,所以别人就认为是正式埋葬了。

邻人邹曼甫之母告之,然後得合葬於防。

邻居邹曼甫的母亲把孔子父亲的坟墓所在地告诉了他,然后才得以把他的父母合葬在防山。

有茔自在防,殡於衢路,圣人不能先知,八也。

本来在防山就有他父亲的坟地,而孔子却把他的母亲临时葬在五甫衢路旁,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八条证据。

既得合葬,孔子反,门人后,雨甚至。

合葬之后,孔子先返回家里。门人后回来,雨下得很大。

孔子问曰: 何迟也?

孔子问: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?

曰: 防墓崩。

门人回答说: 防山的墓倒塌了。

孔子不应。孔子泫然流涕曰: 吾闻之,古不修墓。

孔子不再说什么,门人说了好几遍,孔子才泪流满面地说: 我听说,古时候是不修墓的。

如孔子先知,当先知防墓崩,比门人至,宜流涕以俟之。

如果孔子先知,应当事先知道防山的墓会倒塌,等到门人回来的时候,应该是流着泪等着他们。

人至乃知之,圣人不能先知,九也。

门人到家之后才知道墓倒塌了,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九条证据。

子入太庙,每事问。

孔子进入太庙,每件事都问。

不知故问,为人法也。

因为他不知道所以才问,这是为了给人们做榜样。

孔子未尝入庙,庙中礼器,众多非一。孔子虽圣,何能知之?

孔子从来没有进过太庙,庙里的礼器很多不只是一两件,孔子即使是圣人,怎么能都知道呢?

□□□: 以尝见,实已知,而复问,为人法。

辩护的人说: 太庙里的礼器孔子曾经都见过,实际上他已经知道,然而还要再问一问,这是为了给别人做榜样。

孔子曰: 疑思问。

孔子说: 有了疑问要想到请教别人。

疑乃当问也?

这是说有了疑难才应该问啊!

实已知,当复问,为人法。孔子知《五经》,门人从之学,当复行问,以为人法,何故专口授弟子乎?

如果说 实际上已经知道,还应当再问,以此给人做榜样 ,那么孔子通晓 五经 ,学生们跟他学习,他也应该再去请教一下别人,以此来给人做榜样,为什么孔子只是给学生讲课而不请教别人呢?

不以已知《五经》,复问为人法,独以已知太庙复问为人法,圣人用心,何其不一也?

不用自己已经知道五经还去请教别人这种行为给人做榜样,唯独以自己已经知道太庙里的礼器而再问别人这种事给人做榜样,圣人的用心,怎么这样不一致呢?

以孔子入太庙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十也。

以孔子进太庙这件事来说,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十条证据。

主人请宾饮食,宾顿若舍。

主人请宾客饮酒吃饭,或者想请客人住在他的家里。

宾如闻其家有轻子孙,必教亲彻馔退膳,不得饮食;闭馆关舍,不得顿。

客人如果听说他家有轻薄子孙,轻薄子孙必定会叫他的父母端走酒菜,使客人吃不上、喝不上;还会关上房门,使客人不能留宿。

宾之执计,则必不往。

那么客人会拿定主意,肯定不会再去了。

何则?

为什么呢?

知请呼无喜,空行劳辱也。

因为客人知道被请去了也不会有高兴的事,只是白跑一趟受一番劳累和侮辱罢了。

如往无喜,劳辱复还,不知其家,不晓其实。

如果去了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,又白劳累一场受顿侮辱回来,那是因为客人不了解主人的家庭,不了解他家的具体情况。

人实难知,吉凶难图。

人和具体情况都很难预知,吉凶也很难预料。

如孔子先知,宜知诸侯惑於谗臣,必不能用,空劳辱己,聘召之到,宜寝不往。

如果孔子先知,就应该知道诸侯已经被谗臣所迷惑,是一定不会任用自己的,只能空跑一趟还使自己受到侮辱,聘书和召令到了,也应该搁置起来不去应聘。

君子不为无益之事,不履辱身之行。

君子不去做那种毫无益处的事情,不走使自己受到侮辱的路。

无为周流应聘,以取削迹之辱;空说非主,以犯绝粮之厄。

不必要周游列国去答应诸侯的聘请,而自取 削迹 的侮辱;不应该白费力气去游说那些不会采用自己主张的君主,而自找 绝粮 的灾祸。

由此言之,近不能知。

由此说来,孔子似乎并不能先知。

论者曰: 孔子自知不用,圣思闵道不行,民在涂炭之中,庶几欲佐诸侯,行道济民,故应聘周流,不避患耻。

为孔子辩护的人说: 孔子自己知道是不会被任用的,圣人忧虑的是 道 行不通,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,他多半是想要辅佐诸侯,推行他的道而拯救老百姓,所以才答应诸侯的聘请周游列国,不躲避灾祸和耻辱。

为道不为己,故逢患而不恶。为民不为名,故蒙谤而不避。

由于他为的是行道而不是为自己,所以遇到灾祸也下怨恨;为的是老百姓而不是为了出名,所以遭受诽谤也不顾忌。

曰:此非实也。

我说:这些都不是真实的。

孔子曰: 吾自卫反鲁,然后乐正,雅颂各得其所。

孔子说过: 我从卫国到鲁国后,才把《诗》的乐曲进行了整理,使《雅》乐和《颂》乐各得其适当的位置。

是谓孔子自知时也。

这就是说孔子了解当时的形势。

何以自知?

根据什么说他自己知道呢?

鲁、卫,天下最贤之国也。鲁、卫不能用己,则天下莫能用己也,故退作《春秋》,删定《诗》、《书》。

鲁国和卫国,是天下执行周礼最完备的国家,鲁国和卫国不能任用自己,那么天下就没有什么国家会任用自己了,所以他才回到鲁国作《春秋》,删改编定《诗》、《书》。

以自卫反鲁言之,知行应聘时,未自知也。

以孔子从卫国回到鲁国这件事来说,可以知道孔子将要应聘时,还不知道自己前途如何。

何则?

为什么呢?

无兆象效验,圣人无以定也。

没有兆象而无从察考,圣人是没有根据来作出判断的。

鲁、卫不能用,自知极也;鲁人获麟,自知绝也。

等到鲁、卫两国不任用自己,这才知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;等到鲁国人捉到了麒麟,他才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。

道极命绝,兆象著明,心怀望沮,退而幽思。

道行不通,命也完了,征兆明明白白地显现出来,内心怀着怨恨、沮丧,只好回去冥思苦想。

夫周流不休,犹病未死,祷卜使痊也;死兆未见,冀得活也。

孔子不停地周游列国,如同生了病又不到死的地步,所以祈祷占卜希望病好,因为死的征兆还没有出现,希望能活下去。

然则应聘,未见绝证,冀得用也。

这样说来,孔子应聘是因为没有看到彻底绝望的证据,还希望自己能被任用。

死兆见舍,卜还医绝,揽笔定书。

等到家中出现了要死人的征兆,占卜的人回头就走,医生也拒绝治疗,这才拿起笔来删定《诗》、《书》。

以应聘周流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十一也。

以孔子应聘周游这件事来说,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十一条证据。

孔子曰: 游者可为纶。走这可为矰。

孔子说: 鱼类可以钓到,兽类可以射获。

至於龙,吾不知,其乘云风上升。

至于龙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因为它能乘着云风上天。

今日见老子,其犹龙邪!

今天见到老子,他大概就像龙一样吧!

圣人知物知事。老子与龙,人、物也,所从上下,事也,何故不知?

圣人知道物也知道事,老子和龙,一个是人,一个是物,龙的活动从上到下,从下到上,都是事,孔子为什么不能知道呢?

如老子神,龙亦神,圣人亦神。神者同道,精气交连,何故不知?

如果老子是神,龙也是神,圣人也是神,那么神的活动应该有共同的规律,他们的精气可以互相沟通,为什么会不知道呢?

以孔子不知龙与老子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十二也。

以孔子不知道龙和老子这件事来说,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十二条证据。

孔子曰: 孝哉,闵子骞!

孔子说: 闵子骞真是孝顺啊!

人不间於其父母昆弟之言。

别人在他和他父母兄弟之间说不了挑拨离间的话。

虞舜大圣,隐藏骨肉之过,宜愈子骞。

虞舜是个大圣人,他在掩盖亲属的错误方面,应该超过闵子骞。

瞽叟与象,使舜治禀、浚井,意欲杀舜。

舜的父亲瞽叟和异母弟象让他修理谷仓和淘井,打算借机杀害他。

当见杀己之情,早谏豫止。既无如何,宜避不行,若病不为。

舜应当看出他们有要杀害自己的意思,应该早早地规劝他们预先防止事情的发生,既然无可奈何了,也应该躲开或装病不干。

何故使父与弟得成杀己之恶,使人闻非父弟,万世不灭?

为什么要使他父亲和弟弟构成谋杀自己的罪名,使人们知道这件事而指责他的父亲和弟弟,以至万世之后还有人在谈论呢?

以虞舜不豫见,圣人不能先知,十三也。

以虞舜不能预见这件事来说,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十三条证据。

武王不豫,周公请命,坛墠既设,筴祝已毕,不知天之许己与不,乃卜三龟,三龟皆吉。

周武王生病,周公乞求上天延续武王的寿命。设置了祭坛,读完了祝文以后,还不知道上天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没有,于是就用龟甲占卜了三次,结果兆象都很吉利。

如圣人先知,周公当知天已许之,无为顿复卜三龟。

如果圣人是先知的,周公就应当知道上天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请求,不必紧接着又用龟甲占卜三次。

知圣人不以独见立法,则更请命,秘藏不见,天意难知,故卜而合兆,兆决心定,乃以从事。

知道圣人不以个人的意见来决定事情,所以周公还要乞求天命,并且把祝文秘藏起来不让人看见。由于天意很难知道,所以三次进行占卜,把得到的兆象合起来加以对照。

圣人不能先知,十四也。

兆象定了心也就定了,于是就根据兆象的指示去办事。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十四条证据。

晏子聘於鲁,堂上不趋,晏子趋;授玉不跪。晏子跪。

晏子出使到鲁国。使臣在朝堂上不应该小步快走,而晏子却快步走了;君王授与玉时,使臣不应该跪着接,而晏子却跪下来接了。

门人怪而问於孔子。孔子不知,问於晏子。

学生们感到奇怪而去请教孔子,孔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于是就去请教晏子。

晏子解之,孔子乃晓。

晏子解释之后,孔子才明白。

圣人不能先知,十五也。

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十五条证据。

陈贾问於孟子曰: 周公何人也?

陈贾问孟子,说: 周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

曰: 圣人。

孟子回答说: 是圣人。

使管叔监殷,管叔畔也。二者有诸?

又问: 周公派管叔去监视武庚,后来管叔等人叛乱了,这两件事都有吗?

曰: 然。

孟子回答说: 是有的。

周公知其畔而使,不知而使之与?

又问: 周公是知道管叔要叛乱而派他去的呢?还是不知道而派他去的呢?

曰: 不知也。

孟子回答: 不知道才派他去的。

然则圣人且有过与?

又问: 如此说来,圣人尚且也有过错吗?

曰: 周公,弟也,管叔,兄也。

孟子回答说: 周公是弟弟,管叔是哥哥。

周公之过也,不亦宜乎!

周公有过错,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吗?

孟子,实事之人也,言周公之圣,处其下,不能知管叔之畔。

孟子是个讲求实际的人,既说周公是圣人,又认为他处在做弟弟的地位,是不能预知管叔会叛乱的。

圣人不能先知,十六也。

圣人不能先知,这是第十六条证据。

孔子曰: 赐不受命,而货殖焉,亿则屡中。

孔子说: 子贡不听从天命而去经商营利,他猜测市场行情常常很准确。

罪子贡善居积,意贵贱之期,数得其时,故货殖多,富比陶硃。

孔子责备子贡善于囤积,善于估计物价涨落的时机,多次都能抓住时机,所以赚了很多钱,跟陶朱公一样富有。

然则圣人先知也,子贡亿数中之类也。

由此看来圣人的先知,也不过是像子贡屡次猜中行情一样。

圣人据象兆,原物类,意而得之。

圣人也是根据一定的迹象和征兆,考察推究事物的本源,然后经过判断而得出结论。

其见变名物,博学而识之。

圣人见到异常的事物能叫出它的名称,是由于学得多而记得住。

巧商而善意,广见而多记,由微见较,若揆之今睹千载,所谓智如渊海。

圣人巧于推算,善于估计,见识广,记得多,从微小的苗头看到明显的结局,如同根据今天的事物进行推测而预见到千年以后的情况一样,这可以说是才智浩如渊海了。

孔子见窍睹微,思虑洞达,材智兼倍,强力不倦,超逾伦等耳!目非有达视之明,知人所不知之状也。

孔子能够看到细微而不明显的事物,思考问题透彻,是由于他的才智比常人高很多倍,而又努力不懈,才超过了一般的人,但他的眼睛并没有超人的视力,能知道别人所不能知道的情况。

使圣人达视远见,洞听潜闻,与天地谈,与鬼神言,知天上地下之事,乃可谓神而先知,与人卓异。

如果看得透彻看得远,听得清楚无所不闻,能与天地交谈,能跟鬼神说话,知道天上地下的事情,那才称得上是神而先知,与一般人大不一样。

今耳目闻见,与人无别,遭事睹物,与人无异,差贤一等尔,何以谓神而卓绝?

但是,现在圣人耳闻目见,与一般人没有什么差别;遇到的事情看到的东西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,只是比贤人略微高明一点罢了,怎么能说像神一样无可比拟呢?

夫圣犹贤也,人之殊者谓之圣,则圣贤差小大之称,非绝殊之名也。

圣人跟贤人一个样,如果把才能特殊的人称为圣人,那么圣人与贤人只不过是区别才能大小的称呼,并不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名号。

何以明之?

怎么来证明这个道理呢?

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,谋未发而闻於国,桓公怪之,问管仲曰: 与仲甫谋伐莒,未发,闻於国,其故何也?

齐桓公与管仲商议讨伐莒国,谋画好了还没有行动而国内的人都知道了。桓公感到很奇怪,问管仲说: 我与仲父商议讨伐莒国,还没有行动,国内的人都知道了,这是什么原因呢?

管仲曰: 国必有圣人也。

管仲回答说: 国内一定有圣人。

少顷,当东郭牙至。管仲曰: 此必是已。

一会儿,正好东郭牙来了,管仲说: 一定是这个人了。

乃令宾延而上之,分级而立。

于是就派一个管接待的官员把他请到殿堂上,分别按宾主的位置站好。

管曰: 子邪,言伐莒?

管仲说: 是您说我们要讨伐莒国吗?

对曰: 然。

东郭牙说: 是的。

管仲曰: 我不伐莒,子何故言伐莒?

管仲说: 我没想要讨伐莒国,你凭什么说我们要讨伐莒国呢?

对曰: 臣闻君子善谋,小人善意。

东郭牙回答说: 我听说君子善于谋画,小人善于推测,我是私下推测出来的。

臣窃意之。 管仲曰: 我不言伐莒,子何以意之?

管仲说: 我没有说要讨伐莒国,你根据什么推测的呢?

对曰: 臣闻君子有三色:驩然喜乐者,钟鼓之色;愁然清净者,衰绖之色;怫然充满手足者,兵革之色。

东郭牙回答说: 我听说君子脸上有三种神色:婚庆喜事时,表露出欢乐高兴的神色;举办丧事时,表露出愁苦哀伤的神色;发生战争时,表露出非常愤怒以致气得四肢发抖的神色。

君口垂不,所言莒也;君举臂而指,所当又莒也。

你的口开而不闭,说的正是 莒 字;你的手臂举起来指,所对着的又是莒国的方向。

臣窃虞国小诸侯不服者,其唯莒乎!

我私下想国家小而又不服从齐国的诸侯,大概只有莒国吧!

臣故言之。

因此我就这样说了。

夫管仲,上智之人也,其别物审事矣。云 国必有圣人 者,至诚谓国必有也。

管仲是很有智慧的人,他善于区别事物考察事理,他说 国内一定有圣人 ,是真心诚意地说国内一定有。

东郭牙至,云 此必是已 ,谓东郭牙圣也。

东郭牙来了,管仲说 一定是这个人 ,就是说东郭牙是圣人。

如贤与圣绝辈,管仲知时无十二圣之党,当云 国必有贤者 ,无为言圣也。

如果圣人与贤人根本不是一类,管仲明知当时并没有像黄帝等十二圣之类的人,他就应该说 国内一定有贤人 ,不应当说是 圣人 。

谋未发而闻於国,管仲谓 国必有圣人 ,是谓圣人先知也。

谋画好了还没有行动而国内的人都知道了,管仲说 国内一定有圣人 ,这是说圣人能先知。

及见东郭牙,云 此必是已 ,谓贤者圣也。

等到看见了东郭牙,说 一定是这个人 ,是说贤人就是圣人。

东郭牙知之审,是与圣人同也。

东郭牙对事情了解得这样清楚,这和圣人是一样的啊。

客有见淳于髡於梁惠王者,再见之,终无言也。

有个宾客把淳于髡引见给梁惠王,梁惠王一连两次接见他,淳于髡始终一言不发。

惠王怪之,以让客曰: 子之称淳于生,言管、晏不及。及见寡人,寡人未有得也。

梁惠王对此很不高兴,因此责备那个宾客说: 你赞扬淳于先生,说管仲、晏婴都赶不上他,等到他见了我,我并没有什么收获。

寡人未足为言邪?

难道我不值得跟他谈话吗?

客谓髡。

这个宾客把惠王的话告诉了淳于髡。

曰: 固也!吾前见王志在远,后见王志在音,吾是以默然。

淳于髡说: 本来嘛,我前一次见惠王时,他的心思放在远处,后一次见他时,他的心思在音乐上,我因此没有说话。

客具报,王大骇曰: 嗟乎!

宾客把淳于髡的话一一汇报给惠王,惠王听后大吃一惊,说: 哎呀!

淳于生诚圣人也?

淳于先生实在是个圣人呀!

前淳于生之来,人有献龙马者,寡人未及视,会生至。

前一次淳于先生来,正好有人来献龙马,还没来得及看,正碰上淳于先生来了。

后来,人有献讴者,为及试,亦会生至。

后一次他来,正好有人来献歌手,我还没来得及试听,正巧他又来了。

寡人虽屏左右,私心在彼。

我虽然屏退了左右的人,然而我的心思都在那儿。

夫髡之见惠王在远与音也,虽汤、禹之察,不能过也。

淳于髡能观察到惠王的心思在远处和音乐上,就是成汤、夏禹那样明察的人,也不能超过他。

志在胸臆之中,藏匿不见,髡能知之。

一个人的心思藏在心里,从外面发现不了,淳于髡却能知道。

以髡等为圣,则髡圣人也。如以髡等非圣,则圣人之知,何以过髡之知惠王也?

如果把淳于髡这类人看作是圣人,那么淳于髡就是圣人了;如果认为淳于髡这类人不是圣人,那么所谓圣人的明智,又怎么能超过淳于髡对于梁惠王的了解呢?

观色以窥心,皆有因缘以准的之。

通过观察面部表情来探测内心的活动,都是由于有所依据才能推测得那么准确。

楚灵王会诸侯,郑子产曰: 鲁、邾、宋、卫不来。

楚灵王召集各国诸侯,郑国的子产说: 鲁、邾、宋、卫四国不会来。

及诸侯会,四国果不至。

等到各国诸侯聚会时,这四国果然没有到。

赵尧为符玺御史,赵人方与公谓御史大夫周昌曰: 君之史赵尧且代君位。

赵尧是符玺御史,赵人方与公对御史大夫周昌说: 你手下的御史赵尧将要代替你的职位。

其后尧果为御史大夫。

后来,赵尧果然做了御史大夫。

然则四国不至,子产原其理也;赵尧之为御史大夫,方与公睹其状也。

这样说来,四国诸侯不来参与盟会,郑子产是根据情理推断出来的,赵尧做御史大夫,方与公是通过某种状况观察出来的。

原理睹状,处著方来,有以审之也。

推究情理、观察状况,推断未来,都是有所依据而考察出来的。

鲁人公孙臣,孝文皇帝时,上书言汉土德,其符黄龙当见。

鲁人公孙臣,在汉文帝时上奏章给皇帝,说汉朝是土德,它的吉兆黄龙该要出现了。

後黄龙见成纪。

后来,黄龙果然在成纪这个地方出现了。

然则公孙臣知黄龙将出,案律历以处之也。

公孙臣知道黄龙将要出现,是根据乐律和历法推断出来的。

贤圣之知,事宜验矣。

贤圣的智慧如何,事情应该说已经得到验证了。

贤圣之才,皆能先知;其先知也,任术用数,或善商而巧意,非圣人空知。

贤圣的才能,是都能先知。他们的先知,是运用各种术数,或者是善于估计和巧妙的推算,并不是圣人凭空就知道的。

神怪与圣贤,殊道异路也。

神怪与圣贤,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。

圣贤知不逾,故用思相出入;遭事无神怪,故名号相贸易。

圣人与贤人的才智差不多,所以他们动脑筋想问题互有长短;他们对待事情并没有什么神怪的地方,因而圣和贤这两种名号可以相互更换。

故夫贤圣者,道德智能之号;神者,眇茫恍惚无形之实。

所以,贤、圣是道德高尚、智能卓越的称号;而 神 却是一种渺茫恍惚无形的事物。

实异,质不得同;实钧,效不得殊。

事物不同,性质也不会一样;事物相同,表现也不会是两样。

圣神号不等,故谓圣者不神,神者不圣。

圣和神的名号是不同的,所以说圣不是神,神也不是圣。

东郭牙善意,以知国情,子贡善意,以得货利。

东郭牙因为善于推测所以能知道国家的内情;子贡善于估计所以能够赚钱。

圣人之先知,子贡、东郭牙之徒也。

圣人的先知,就是子贡、东郭牙这类人的先知。

与子贡、东郭同,则子贡、东郭之徒亦圣也。夫如是,圣贤之实同而名号殊,未必才相悬绝,智相兼倍也。

圣人既然与子贡、东郭牙相同,那么子贡、东郭牙这类人也就是圣人了,既然如此,圣人与贤人的实质是一样的而只是名号不同,他们之间才能不一定相差很远,智慧也不会成倍相差。

太宰问於子贡曰: 夫子圣者欤?

太宰向子贡问道: 孔子是个圣人吧?

何其多能也!

他怎么这样多才多艺呢?

子贡曰: 故天纵之将圣,又多能也。

子贡回答说: 这本来是上天让他将成为圣人,又使他这么多才多艺的。

将者,且也。

将,就是将要的意思。

不言已圣,言且圣者,以为孔子圣未就也。

子贡不说已经是圣人,而说将要成为圣人,是他认为孔子当时还没有成为圣人的缘故。

夫圣若为贤矣,治行厉操,操行未立,则谓且贤。

成为圣人和成为贤人一样,要修养磨炼自己的操行,操行还没有磨炼成功的时候,那只能说是将要成为贤人。

今言且圣,圣可为之故也。

现在子贡说孔子将要成为圣人,是因为圣人是可以做到的缘故。

孔子曰: 吾十有五而志於学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顺。

孔子说: 我十五岁立志于学业,三十岁言行合于礼,四十岁能明白事理不迷惑,五十岁懂得了天命,六十岁一听到别人说的话,就能辨明是非真假。

从知天命至耳顺,学就知明,成圣之验也。

从 知天命 到 耳顺 ,学习有了成就,智慧更加通达,这是成了圣人的验证。

未五十、六十之时,未能知天命、至耳顺也,则谓之 且 矣。

还没有到五六十岁的时候,就不能 知天命 ,达到 耳顺 的程度,所以就称之为将要。

当子贡答太宰时,殆三十、四十之时也。

当子贡回答太宰的问话时,大概是孔子三四十岁的时候吧。

魏昭王问於田诎曰: 寡人在东宫之时,闻先生之议曰 为圣易 有之乎?

魏昭王向田诎问道: 我做太子的时候。听说先生有这样的议论,说 做圣人容易 ,有这回事吗?

田诎对曰: 臣之所学也。

田诎回答说: 圣人是我所要学着去做到的。

昭王曰: 然则先生圣乎?

昭王问: 这么说先生是圣人吗?

田诎曰: 未有功而知其圣者,尧之知舜也。待其有功而後知圣者,市人之知舜也。

田诎说: 没有作出功绩之前就能知道他是圣人,这是尧对舜的认识;等到有了功绩之后才能知道他是圣人,这是一般人对舜的认识。

今诎未有功,而王问诎曰: 若圣乎?

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功绩,而王就问我 你是圣人吗?

敢问王亦其尧乎?

敢问大王你也是尧一样的圣人吗?

夫圣可学为,故田诎谓之易。

圣人是可能通过学习做到的,所以田诎说做圣人容易。

如卓与人殊,禀天性而自然,焉可学?

如果圣人卓绝得与一般人大不一样,是禀受天性自然生成的,那怎么能学呢?

而为之安能成?

学习做圣人又怎么能成功呢?

田诎之言 为圣易 ,未必能成,田诎之言为易,未必能是;言 臣之所学 ,盖其实也。

田诎说的 做圣人容易 ,未必能够成功;田诎说的 做圣人容易 ,也未必是对的。他所说的 圣人是我所要学着做到的 ,这大概倒是符合实际的。

可学,为劳佚殊,故贤圣之号,仁智共之。

圣人可以经过学习做到,只是用功的程度更特殊些罢了,所以贤人圣人的称号虽有区别,但在仁与智方面是共同的。

子贡问於孔子: 夫子圣矣乎?

子贡对孔子问道: 您已经是圣人了吗?

孔子曰: 圣则吾不能。我学不餍,而教不倦。

孔子说: 圣人,我达不到,我只是学习从不满足,教人从不觉得疲倦而已。

子贡曰: 学不餍者,智也;教不倦者,仁也。

子贡说: 学习不满足,就是智;教人不疲倦,就是仁。

仁且智,夫子既圣矣。

有仁又有智,您就是圣人了。

由此言之,仁智之人,可谓圣矣。

由此说来,具有仁智的人,就可以称为圣人了。

孟子曰: 子夏、子游、子张得圣人之一体,冉牛、闵子骞、颜渊具体而微。

孟子说: 子夏、子游、子张,都学到了圣人的一个方面;冉牛、闵子骞、颜渊,他们学到了圣人的各个方面,但程度不深。

六子在其世,皆有圣人之才,或颇有而不具,或备有而不明,然皆称圣人,圣人可勉成也。

这六个人在当时,都具有做圣人的才能,有的略有圣人之才而不全面,有的具备了圣人之才而不够高明,然而都称他们是圣人,这说明圣人是可以经过努力学习而达到的。

孟子又曰: 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,治则进,乱则退,伯夷也。

孟子又说: 不是他理想的君主就不去辅佐,不是他理想的百姓就不去召唤,天下太平时出来做官,天下大乱时退去归隐,伯夷是这样的人。

何事非君,何使非民,治亦进,乱亦进,伊尹也。可以仕则仕,可以已则已,可以久则久,可以速则速,孔子也。

什么样的君王都可以辅佐,什么样的百姓都可以召唤,局势稳定可以做官,社会动乱也可以做官,伊尹是这样的人。可以做官就做官,做不成官就不做,能做多久就做多久,该离开就赶快离开,孔子就是这样的人。

皆古之圣人也。

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。

又曰: 圣人,百世之师也,伯夷、柳下惠是也。

孟子还说: 圣人,是百代的师表,伯夷,柳下惠正是这样的人。

故闻伯夷之风者,顽夫廉,懦夫有立志;闻柳下惠之风者,薄夫敦,鄙夫宽。

因此,听到伯夷品性的人,贪婪的人廉洁了,懦弱的人也长了志气;听到柳下惠品性的人,刻薄的人厚道了,狭隘的人宽宏大度了。

奋乎百世之上,百世之下闻之者,莫不兴起,非圣而若是乎?

他们兴起在百代以前,百代以后知道他们事迹的人,没有不受感动鼓舞的。

而况亲炙之乎?

难道不是圣人才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吗?

夫伊尹、伯夷、柳下惠不及孔子,而孟子皆曰 圣人 者,贤圣同类,可以共一称也。

更何况亲身受到他们熏陶教育的人呢? 伊尹、伯夷、柳下惠比不上孔子,然而孟子都把他们称为 圣人 ,说明圣人、贤人同是一类人,可以共用一个称号。

宰予曰: 以予观夫子,贤於尧、舜远矣。

宰予说: 据我看孔子,要比尧、舜贤良得多。

孔子圣,宜言圣於尧、舜,而言贤者,圣贤相出入,故其名称相贸易也。

孔子是圣人,宰予应当说 比尧、舜更圣明 ,然而他说 贤 ,正说明圣、贤差不多,所以圣、贤这两个名称可以互相交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