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命义篇
墨家之论,以为人死无命;儒家之议,以为人死有命。
墨家的学说,认为人死不由命决定;儒家的学说,认为人死有命来决定。
言有命者,见子夏言 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
说有命来决定的,听见子夏说过 人的死与生是由命来决定,富与贵是在于上天安排 。
言无命者,闻历阳之都,一宿沉而为湖;秦将白起坑赵降卒於长平之下,四十万众,同时皆死;春秋之时,败绩之军,死者蔽草,尸且万数;饥馑之岁,饿者满道;温气疫疬,千户灭门,如必有命,何其秦、齐同也?
说不由命决定的,闻悉历阳城一夜沉沦而为湖泊;秦国大将白起活埋赵国降兵在长平地下,四十万人同时死亡。春秋时期,溃败的军队,死者只能用草遮盖,尸体将以万计。灾荒之年,挨饿的人到处都是,瘟疫流行,千家死绝,如果一定要说有命,怎么西边秦国与东边齐国人的命完全相同呢?
言有命者曰:夫天下之大,人民之众,一历阳之都,一长平之坑,同命俱死,未可怪也。
讲由命来决定的人说: 天下之大,人民之多,一个历阳城,一个长平坑,同命的都死在里面,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。
命当溺死,故相聚於历阳;命当压死,故相积於长平。
命当淹死,所以互相聚积在历阳;命该压死,因此相互堆积在长平。
犹高祖初起,相工入丰、沛之邦,多封侯之人矣,未必老少男女俱贵而有相也,卓砾时见,往往皆然。
像汉高祖开始起事,扶助其事业到丰、沛一带的,后来许多是被封侯的人,未必这些老少男女都有贵命而且有贵相,杰出人物同时出现,往往都是这样。
而历阳之都,男女俱没,长平之坑,老少并陷,万数之中,必有长命未当死之人。遭时衰微,兵革并起,不得终其寿。
历阳城的男女都被淹没了,长平坑中的老少同时被活埋了,万数之中,一定有长命不该死的人,遇上时世衰败,战争四起,就不能正常活完他的寿命。
人命有长短,时有盛衰,衰则疾病,被灾蒙祸之验也。
人命有长短,时世有盛衰,时世衰乱,人就容易得病死亡,这正是遭受灾祸的证明。
宋、卫、陈、郑同日并灾,四国之民,必有禄盛未当衰之人,然而俱灭,国祸陵之也。
宋、卫、陈、郑四国同一天一起遭火灾,四国人民当中一定有禄命旺盛不该衰退的人,然而都跟着一齐受灾祸,这真是国祸高于禄命。
故国命胜人命,寿命胜禄命。
所以,国命胜过人命,寿命胜过禄命。
人有寿夭之相,亦有贫富贵贱之法,俱见於体。
人有长寿短命的相,也有贫富贵贱的相,这些都能从身体面貌上表现出来。
故寿命修短,皆禀於天;骨法善恶,皆见於体。
所以,寿命的长短全在于从天上承受的气,骨相的善恶全可以从身体面貌上表现出来。
命当夭折,虽禀异行,终不得长;禄当贫贱,虽有善性,终不得遂。
命该夭折,虽有与众不同的好操行,最终还是活不长;禄该贫贱,虽有好的本性,最终富贵还是不能如愿。
项羽且死,顾谓其徒曰: 吾败乃命,非用兵之过。
项羽快要死了,环顾周围对他的随从说: 我的失败是命中注定的,并不是我指挥有错误。
此言实也。实者项羽用兵过於高祖,高祖之起,有天命焉。
这是实话,之所以真实,是因为项羽指挥打仗胜过于汉高祖,高祖的起事,是得到天命的。
国命系於众星,列宿吉凶,国有祸福;众星推移,人有盛衰。
国家的命运决定于众多的星宿。各星宿的凶吉,使得国家有祸有福;众星宿的移动,使得人有盛有衰。
人之有吉凶,犹岁之有丰耗,命有衰盛,物有贵贱。
人有凶吉,好像一年中作物有丰收和歉收。人有盛衰,东西有贵贱。
一岁之中,一贵一贱;一寿之间,一衰一盛。
一年之中,有的作物贵,有的作物贱;一生当中,有人失意,有人腾达。
物之贵贱,不在丰耗;人之衰盛,不在贤愚。
作物的贵贱,不在乎丰收与歉收;人的衰盛,不在乎贤能与愚蠢。
子夏曰 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 ,而不曰 死生在天,富贵有命 者,何则?
子夏说 死生由命来决定,富贵在天安排 ,而不说 死生在天安排,富贵由命来决定 ,为什么呢?
死生者,无象在天,以性为主。
人的生死,不是由天上星象来决定,而是由气形成生命强弱所主宰。
禀得坚强之性,则气渥厚而体坚强,坚强则寿命长,寿命长则不夭死。禀性软弱者,气少泊而性羸窳,羸窳则寿命短,短则蚤死。
承受的气形成坚强的生命,则气浓厚而身体坚强,身体坚强则寿命长,长就不会夭折;承受的气形成的生命软弱,则气稀薄而身体瘦弱,身体瘦弱则寿命短,短就会早死。
故言 有命 ,命则性也。
所以子夏说,人的生死由命来决定,这个命就是性。
至於富贵所禀,犹性所禀之气,得众星之精。
至于形成富贵所承受的气,就像形成生命所承受的气一样,是得到了各星宿散发的气。
众星在天,天有其象。
众星宿在天上,天上有富贵贫贱的星象。
得富贵象则富贵,得贫贱象则贫贱,故曰 在天 。
接受富贵星象的就富贵,接受贫贱星象的就贫贱,所以说是 在于天决定 。
在天如何?
怎样由天决定?
天有百官,有众星。
天上有大小百官,有众多星宿。
天施气而众星布精,天所施气,众星之气在其中矣。
天施放气而各星宿也在散布气,天所施放的气,其中也包括众星宿散布的气。
人禀气而生,含气而长,得贵则贵,得贱则贱;贵或秩有高下,富或资有多少,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。故天有百官,天有众星,地有万民,五帝、三王之精。
人承受气而出生,怀气而长大,承受尊贵的气则人尊贵,承受卑贱的气人卑贱。同属尊贵有时官阶还有高有低,同属富裕有时财物也有多有少,这都是按众星宿地位尊卑大小授给的缘故,所以天上有大小百官,有众多星宿,地上就有形成万民、五帝、三王的气。
天有王梁、造父,人亦有之,禀受其气,故巧於御。
天上有王梁,造父两星座,人间也就有王梁,造父这样的人,因是承受它们的气,所以善于驾驭车马。
传曰: 说命有三,一曰正命,二曰随命,三曰遭命。
经传上说: 命有三种:一叫正命,二叫随命,三叫遭命。
正命,谓本禀之自得吉也。
正命,是说本来给的就是好命,自然会得到富贵。
性然骨善,故不假操行以求福而吉自至,故曰正命。
生下来骨相就好,不需要良好操行来寻求福祐而富贵自然会到来,所以叫正命。
随命者,戳力操行而吉福至,纵情施欲而凶祸到,故曰随命。
随命,是说要努力端正操行而富贵福祐才能得到,若放纵自己的情欲那么贫贱灾祸就会跟随而来,所以叫随命。
遭命者,行善得恶,非所冀望,逢遭於外而得凶祸,故曰遭命。
遭命,是说做善事遭恶报,并非自己希望的结果,而是偶然碰上外来的事故,遭到贫贱与灾祸,所以叫遭命。
凡人受命,在父母施气之时,已得吉凶矣。
人得到生命,是在父母交合的时倏,那时已经注定了自己的吉凶。
夫性与命异,或性善而命凶,或性恶而命吉。
性与命不同,有的性善而命凶,有的性恶而命吉。
操行善恶者,性也;祸福吉凶者,命也。
操行品德的好坏,是性;遇到的祸福凶吉,是命。
或行善而得祸,是性善而命凶;或行恶而得福,是性恶而命吉也。
有的人操行良好而遭到灾祸,这是性善而命凶;有的人操行恶劣却得到福祐,这是性恶而命吉。
性自有善恶,命自有吉凶。
性自然有善有恶,命自然有吉有凶。
使命吉之人,虽不行善,未必无福;凶命之人,虽勉操行,未必无祸。
假使命吉的人,即使不做好事,未必得不到福祐;命凶的人,即使努力修养操行,也未必没有灾祸。
孟子曰: 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。
孟子说: 追求富贵有一定门径,能否得到由命来决定。
性善乃能求之,命善乃能得之。
性善才能追求富贵,命善才能得到富贵。
性善命凶,求之不能得也。
性善命凶,追求富贵是不能得到的。
行恶者祸随而至。而盗跖、庄蹻横行天下,聚党数千,攻夺人物,断斩人身,无道甚矣,宜遇其祸,乃以寿终。
如果做坏事灾祸就会随之而到来,那么跖、庄跷率众横行天下,聚集同党数千人,到处打人夺物,宰杀民众,没有道义到极点,应当遭受灾祸,但却活到了正常寿命才死去。
夫如是,随命之说,安所验乎?
这样,随命的说法,怎么能证实呢?
遭命者,行善於内,遭凶於外也。
遭命的人,自身做好事,却由于外来的原因遭到灾凶。
若颜渊、伯牛之徒,如何遭凶?
像颜渊、伯牛这样的人,为什么会遭到灾凶呢?
颜渊、伯牛,行善者也,当得随命,福佑随至,何故遭凶?
颜渊、伯牛,是操行贤良的人,应该是随命,福祐就当随之而来,怎么又遭到灾凶?
颜渊困於学,以才自杀;伯牛空居而遭恶疾。
颜渊被研究学问弄得疲劳过度,而很快结束了自己生命;伯牛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而得了不治之症。
及屈平、伍员之徒,尽忠辅上,竭王臣之节,而楚放其身,吴烹其尸。
到屈原,伍子胥这些人,竭尽忠心辅佐君王,尽了臣子的节操,而楚王却放逐了屈原,吴王却把伍子胥的尸体用鼎烹煮。
行善当得随命之福,乃触遭命之祸,何哉?
操行贤良应当得到随命的福祐,竟受到遭命的灾祸,为什么呢?
言随命则无遭命,言遭命则无随命,儒者三命之说,竟何所定?
说随命就没有遭命,说遭命就不会有随命,那儒者的三命说法,究竟是根据什么作出的呢?
且命在初生,骨表著见。
生命在生下来之后,一个人骨相体貌就能清楚地看出来。
今言随操行而至,此命在末,不在本也。
现在说命的吉凶是随操行而到来,这样命是在出生之后才有,而不是在最初承受气时所具有。
则富贵贫贱皆在初禀之时,不在长大之後,随操行而至也。
可见富贵贫贱都在最初承受气的时候决定了,不在长大之后随操行而到来。
正命者,至百而死;随命者,五十而死。
正命的人活到百岁死。随命的人活到五十岁死。
遭命者,初禀气时遭凶恶也,谓妊娠之时遭得恶也,或遭雷雨之变,长大夭死。
遭命的人最初承受气的时候就遭到意外的凶祸,比如说,怀孕的时候碰到不祥之物,或者遇到打雷下雨这样气候的突然变化,以后长大了也会早死。
此谓三命。
这就是所说的三种命。
亦有三性:有正,有随,有遭。
也有三种性:有正,有随,有遭。
正者,禀五常之性也;随者,随父母之性;遭者,遭得恶物象之故也。
正,就是禀承仁、义、礼、智,信的性;随,就是顺从,任凭父母的性;遭,就是遭受恶物的性。
故妊妇食兔,子生缺脣。
所以孕妇吃兔子肉,孩子生下来嘴唇是缺的。
《月令》曰: 是月也,雷将发声。 有不戒其容者,生子不备,必有大凶,喑聋跛盲。
《月令》上说: 这个月一一夏历二月,要开始打雷,有同房行为不谨慎的,生下来的子女形体就会有缺陷,而且肯定要有大的灾祸。
气遭胎伤,故受性狂悖。羊舌似我初生之时,声似豺狼,长大性恶,被祸而死。
嗓哑、耳聋、脚跛,目盲,是因为气碰上恶物,使胎儿受到损伤,所以受气形成的性狂乱背理。羊舌似我刚生下来的时候,声音像豺狼,长大之后性恶劣,遭受凶祸而死。
在母身时,遭受此性,丹硃、商均之类是也。
在母体内时,遭受这种性的,与丹朱,商均是一类。
性命在本,故《礼》有胎教之法:子在身时,席不正不坐,割不正不食,非正色目不视,非正声耳不听。
性和命是最初承受气时形成的,所以《礼记》上有胎教的各种礼法:妇女有身孕时,座席不在正中不坐,割下的肉不方正不吃,不纯正的颜色眼睛不看,不正当的声音耳朵不听。
及长,置以贤师良傅,教君臣父子之道,贤不肖在此时矣。
等到孩子长大,安排个贤良的老师,教授君臣父子的道理。是贤良还是不肖都在母体内时形成。
受气时,母不谨慎,心妄虑邪,则子长大,狂悖不善,形体丑恶。
父母交合时,如果母亲不谨慎,心中胡乱想邪恶的事,以后子女长大,狂妄背理行为恶劣,相貌难看。
素女对黄帝陈五女之法,非徒伤父母之身,乃又贼男女之性。
素女对黄帝陈述御女淫乱的行为,不只是损伤了父母的身体,而且还伤害了子女的性。
人有命,有禄,有遭遇,有幸偶。
人有命,有禄,有遭遇,有幸偶。
命者,贫富贵贱也;禄者,盛衰兴废也。
命,决定人的贫富贵贱;禄,决定人的盛衰兴废。
以命当富贵,遭当盛之禄,常安不危;以命当贫贱,遇当衰之禄,则祸殃乃至,常苦不乐。
如命该富贵,又碰上正当禄命旺盛,就会长久安适而没有危险。如命该贫贱,又遇上禄命衰微,那灾祸于是就会到来,经常感到痛苦而没有欢乐。
遭者,遭逢非常之变,若成汤囚夏台,文王厄牖里矣。
遭,就是碰到意料不到的灾祸,像成汤被夏桀囚禁在夏台,文王被商纣囚禁在牖里。
以圣明之德,而有囚厄之变,可谓遭矣。
以圣明的德操,却有被囚禁的灾祸,真可称为遭啊!
变虽甚大,命善禄盛,变不为害,故称遭逢之祸。
灾祸即使很严重,要是命好禄旺盛,灾祸不会造成损害,所以称作碰上的灾祸。
晏子所遭,可谓大矣。直兵指胸,白刃如颈,蹈死亡之地,当剑戟之锋,执死得生还。
晏子遇到的情况,可以说太危险了,长剑直抵胸膛,戟架在颈子上,陷于生死存亡的境地,面对剑戟的锋尖,处于死地而能活下来。
命善禄盛,遭逢之祸,不能害也。
可见命善禄盛,碰到灾祸,是不会受到危害的。
历阳之都,长平之坑,其中必有命善禄盛之人,一宿同填而死。遭逢之祸大,命善禄盛不能却也。
历阳的城中,长平的坑中,其中肯定有命善禄盛的人,一夜之间同时被水淹,活埋而死,这是遇到灭顶的灾祸,就是命善禄盛的人也无法能避免。
譬犹水火相更也,水盛胜火,火盛胜水。
比如像水火相互交替,水多可以胜过火,火大能够胜过水。
遇者,遇其主而用也。
遇,就是遇上其君主重用他。
虽有善命盛禄,不遇知己之主,不得效验。
即使有好命和旺盛的禄命,不遇上知己的君主,他就得不到体现。
幸者,谓所遭触得善恶也。
幸或不幸,是说碰巧得到好坏不同的结果。
获罪得脱,幸也。无罪见拘,不幸也。
有罪能脱身,是幸;无罪被拘禁,是不幸。
执拘未久,蒙令得出,命善禄盛,夭灾之祸不能伤也。
被捉拿拘禁不久,就蒙赦令得以出脱,这是命好,命禄旺盛,夭折的灾祸不能伤害。
偶者,谓事君也。
偶,是说事奉君主能得到重用。
以道事君,君善其言,遂用其身,偶也。行与主乖,退而远,不偶也。
用正道事奉君主,君主喜欢其意见,就重用这个人,这是偶;所作所为与君主的好恶不合,就被斥退贬谪,这是不偶。
退远未久,上官录召,命善禄盛,不偶之害不能留也。
斥退贬谪不久,被上司召回任用,这是命好,命禄旺盛,不偶的祸害无法滞留。
故夫遭遇幸偶,或与命禄并,或与命离。
所以、遭、遇、幸、偶,有的与命禄一致;有的则与命禄相反。
遭遇幸偶,遂以成完;遭遇不幸偶,遂以败伤,是与命并者也。中不遂成,善转为恶,是与命禄离者也。
遭遇幸偶,由于命中注定于是就因此得以实现,这是与命善禄盛相一致的;遭遇碰上不幸和不偶,于是就因此失败和受损,中途不能顺利实现,由富贵转为贫贱,这是与命善禄盛不相一致的情况。
故人之在世,有吉凶之命,有盛衰之,重以遭遇幸偶之逢,获从生死而卒其善恶之行,得其胸中之志,希矣。
因此人在世间,命有好有坏,禄有兴盛之日也有衰微之时,再加上有遭、遇、幸、偶的遭遇,能得以从生到死始终保持自己善恶分明的操行,实现自己胸中抱负的,实在是太少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