难一
一
一
晋文公将与楚人战,召舅犯问之,曰: 吾将与楚人战,彼众我寡,为之奈何?
晋文公准备和楚军作战,召来舅犯询问说: 我准备和楚军作战,敌众我寡,应该怎么对付?
舅犯曰: 臣闻之,繁礼君子,不厌忠信;战阵之间,不厌诈伪。
舅犯说: 我听说,讲究礼仪的君子,不嫌忠信多;战场上兵戎相见。不嫌欺诈多。
君其诈之而已矣。
您用欺诈敌人的手段就可以了。
文公辞舅犯,因召雍季而问之,曰: 我将与楚人战,彼众我寡,为之奈何?
文公辞退舅犯,又召来雍季问道: 我准备和楚军作战,敌众我寡,应该如何应对?
雍季对曰: 焚林而田,偷取多兽,后必无兽;以诈遇民,偷取一时,后必无复。 文公曰: 善。
雍季回答说: 焚烧树林来打猎,能暂且多猎取些野兽,但以后就无法再有野兽;用欺诈的手段对待民众,暂且能得到一时的利益,但民众不会上第二次当了。 文公说: 好。
辞雍季,以舅犯之谋与楚人战以败之。
辞退了雍季。文公用舅犯的谋略和楚军作战,结果打败了敌人。
归而行爵,先雍季而后舅犯。
回来后用封爵行赏,先赏雍季而后赏舅犯。
群臣曰: 城濮之事,舅犯谋也。
群臣说: 城濮的胜仗,靠的是舅犯的计谋。
夫用其言而后其身,可乎?
采用了他的计谋,却在后面赏赐他,这样合适吗?
文公曰: 此非君所知也。
文公说: 这不是你们能理解的。
夫舅犯言,一时之权也;雍季言,万世之利也。
舅犯的主张是权宜之计,雍季的主张才是符合国家长远利益的。
仲尼闻之,曰: 文公之霸也,宜哉!
孔子听到后说: 晋文公能够成为霸主是完全应该的啊!
既知一时之权,又知万世之利。
他既懂得权宜之计,又懂得长远利益。
或曰:雍季之对,不当文公之问。
有人说:雍季的回答没有针对文公的提问。
凡对问者,有因问小大缓急而对也。
凡是回答问题,要根据问题的大小缓急而作相应的回答。
所问高大,而对以卑狭,则明主弗受也。
提的问题博大。却用狭小事理去回答,明君是不能接受的。
今文公问 以少遇众 ,而对曰 后必无复 ,此非所以应也。
现在文公问的是 以少敌众 ,回答却是 以后一定不再上当 ,这不是针对问题作出的回答。
且文公不不知一时之权,又不知万世之利。
再说,文公也不懂得权宜之计,又不懂得长远利益。
战而胜,则国安而身定,兵强而威立,虽有后复,莫大于此,万世之利奚患不至?
打仗如果取胜,就会国家安全,君位稳定,兵力强盛,威势确立,即使以后能出现同样情况,也不会比这次胜利获益更大的了,还担心什么长远利益不来呢?
战而不胜,则国亡兵弱,身死名息,拔拂今日之死不及,安暇待万世之利?
打仗如果不胜,就会国家危亡,兵力削弱,君主身死名灭,想免除眼前的灾难都来不及,哪有时间去等待长远利益呢?
待万世之利,在今日之胜;今日之胜,在诈于敌;诈敌,万世之利而已。
期待长远利益,在于今日战胜敌军;今日的胜利,在于对敌人使用欺诈手段;欺诈敌人,不过是为了长远利益罢了。
故曰:雍季之对,不当文公之问。
所以说,雍季的回答没有针对文公的提问。
且文公不知舅犯之言。
再说文公又没有理解舅犯的话。
舅犯所谓 不厌诈伪 者,不谓诈其民,谓诈其敌也。
舅犯所说 不嫌欺诈多 的话,不是指欺诈民众,而是指欺诈敌人。
敌者,所伐之国也,后虽无复,何伤哉?
敌人,是要讨伐的国家,以后即使不再上当,又有什么损害呢?
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,以其功耶?
文公之所以先赏雍季,是因为它有功吗?
则所以胜楚破军者,舅犯之谋也;以其善言耶?
然而用来战胜楚国打败楚军的,却是舅犯的计谋。是因为雍季说得好吗?
则雍季乃道其 后之无复 也,此未有善言也。
然而雍季说 以后不再上当 ,这表明他并没有讲出什么正确意见。
舅犯则以兼之矣。
舅犯则已经兼有功劳和正确的意见。
舅犯曰 繁礼君子,不厌忠信 者:忠,所以爱其下也;信,所以不欺其民也。
舅犯说: 讲究礼仪的君子,不嫌忠信多。 忠诚,是用来爱护下属的;信义,是用来不欺骗民众的。
夫既以爱而不欺矣,言孰善于此?
已经注意到既爱护下属又不欺骗民众,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话呢?
然必曰 出于诈伪 者,军旅之计也。
但他之所以一定主张采用欺诈手段,因为这是战争计谋。
舅犯前有善言,后有战胜,故舅犯有二功而后论,雍季无一焉而先赏。 文公之霸,不亦宜乎?
舅犯前有正确的言论,后有战胜的功劳,结果,舅犯兼有二功却排在雍季后面,雍季没有一点功劳却排在前面受赏。 文公称霸不也是很应该的吗?
仲尼不知善赏也。
正表明孔子是不懂得正确行赏的。
二
二
历山之农者侵畔,舜往耕焉,期年。
历山一带的农民相互侵占田界,舜到那里种田。
甽亩正。
一年后,各自的田界都恢复了正常。
河滨之渔者争坻,舜往渔焉,期年而让长。
黄河边的渔夫相互争夺水中高地,舜到那里打鱼,一年后,大家都礼让年长的人。
东夷之陶者器苦窳,舜往陶焉,期年而器牢。
东夷的陶工制出的陶器质量粗劣,舜到那里制陶,一年后,大家制出的陶器很牢固。
仲尼叹曰: 耕、渔与陶,非舜官也,而舜往为之者,所以救败也。
孔子赞叹说: 种田、打鱼和制陶,都不是舜的职责,而舜前去干这些活,是为了纠正败坏的风气。
舜其信仁乎!
舜确实仁厚啊!
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。
竞能亲自吃苦操劳而使民众都听从他。
故曰: 圣人之德化乎!
所以说,圣人的道德能感化人啊:
或问儒者曰: 方此时也,尧安在?
有人问儒者说: 当此之时,尧在哪里?
其人曰: 尧为天子。
儒者说: 尧在做天子。
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?
既然这样,孔子说尧是圣人又该如何解释呢?
圣人明察在上位,将使天下无奸也。
圣人处在君位上,明察一切,会使天下没有坏风气。
今耕渔不争,陶器不窳,舜又何德而化?
如果种田的、打鱼的没有争执,陶器也不粗劣,舜又何必用道德去感化他们呢?
舜之救败也,则是尧有失也。
舜去纠正败坏的风气,又证明尧有过失。
贤舜,则去尧之明察;圣尧,则去舜之德化:不可两得也。
认为舜贤,就是否定尧的明察;认为尧圣,就是否定舜的德化:不可能二者都对。
楚人有鬻盾与矛者,誉之曰: 盾之坚,莫能陷也。
楚国有个卖矛和盾的人,夸他的盾说; 我的盾最坚固,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穿它。
又誉其矛曰: 吾矛之利,于物无不陷也。
又夸他的矛说; 我的矛最锐利,没有什么东西刺不穿的。
或曰: 以子之矛陷子之盾,何如?
有人说: 拿你的矛来刺你的盾,会怎么样呢?
其人弗能应也。
卖矛和盾的人就无法回答了。
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,不可同世而立。
不能被刺穿的盾和没有什么刺不穿的矛,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。
今尧、舜之不可两誉,矛盾之说也。
现在尧和舜不能同时称赞,是同上面讲到的矛和盾不能同时存在有着同样道理的。
且舜救败,期年已一过,三年已三过。
再说舜纠正败坏的风气,一年纠正一个过错,三年纠正三个过错。
舜有尽,寿有尽,天下过无已者,有尽逐无已,所止者寡矣。
像舜一样的人为数有限,人的寿命有限,而天下的过错却没有休止;以有限的寿命对待没有休止的错误,能纠正的就很少了。
赏罚使天下必行之,令曰: 中程者赏,弗中程者诛。
赏罚能使天下人必须遵行,命令说: 符合条令的赏,不符合条令的罚。
令朝至暮变,暮至朝变,十日而海内毕矣,奚待期年?
法令早上下达,过错傍晚就纠正了,法令傍晚下达,过错第二天早上就纠正了;十天之后,全国都可以纠正完毕,何苦要等上一年?
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,乃躬亲,不亦无术乎?
舜还不据此说服尧让天下人听从自己,却要亲自操劳,不也是没有统治办法吗?
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,尧、舜之所难也;处势而骄下者,庸主之所易也。
况且那种自身受苦感化民众的做法,是尧、舜也难以做到的;据有势位而纠正臣民的做法,是庸君也容易做到的。
将治天下,释庸主之所易,道尧、舜之所难,未可与为政也。
要想治理天下,放弃庸君都容易成功的方法,遵行尧、舜都难以实行的办法,是不能说他懂得治国之道的。
三
三
管仲有病,桓公往问之,曰: 仲父病,不幸卒于大命,将奚以告寡人?
管仲有病,齐桓公前去探望,询问说: 您病了,万一不幸寿终死去,有什么话准备告诉我?
管仲曰: 微君言,臣故将谒之。
管仲说: 您就是不问我,我本来也要告诉您的。
愿君去竖刁,除易牙,远卫公子开方。
希望您赶走竖刁,除去易牙,远离卫公子开方。
易牙为君主,惟人肉未尝,易牙烝其子首而进之。
易牙为您主管伙食,您只有人肉没吃过,易牙就把自己儿子的头蒸了献给您。
夫人唯情莫不爱其子,今弗爱其子,安能爱君?
人之常情没有不喜爱自己儿子的,现在易牙不爱自己儿子,又怎么能爱您呢?
君妒而好内,竖刁自宫以治内。
您本性好妒而喜欢女色,竖刁就自己施行宫刑,以便管理宫女。
人情莫不爱其身,身且不爱,安能爱君?
人之常情没有不喜爱自己身体的,竖刁连自己身体都不爱,又怎么能爱您呢?
闻开方事君十五年,齐、卫之间不容数日行,弃其母,久宦不归。其母不爱,安能爱君?
卫公子开方侍奉您十五年,齐国和卫国之间要不了几天的行程,开方丢下自己母亲,做官很久也不回家,他连自己母亲都不爱,又怎么能爱您呢?
臣闻之: 矜伪不长,盖虚不久。
我听说: 弄虚作假的不会长久,掩盖虚假的不能持久。
愿君久去此三子者也。
希望您能远离这三个人。
管仲卒死,桓公弗行。
管仲已死,桓公不按他的话去做。
及桓公死,虫出尸不葬。
等到桓公死后,蛆虫爬出门外也得不到埋葬。
或曰:管仲所以见告桓公者,非有度者之言也。
有人说:管仲用来面告桓公的话,不是懂法度的人所说的话。
所以去竖刁、易牙者,以不爱其身,适君之欲也。
要除去竖刁、易牙的理由,是因为他们不看重自身,而去迎合君主的欲望。
曰: 不爱其身,安能爱君? 然则臣有尽死力以为其主者,管仲将弗用也。
管仲说 不爱自身,又怎么能爱君主 ,那么臣下有拼死出力来为君主的人,管仲就不会任用了。
曰 不爱其死力,安能爱君?
他会说 不爱惜自身而拼死出力的人,怎么能爱君主 。
是君去忠臣也。
这是要君主去掉忠臣啊。
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,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,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。
况且用不爱自身来推断他不爱君主,这就可以用管仲不能为公子纠而死来推断管仲不能为桓公而死,这样管仲也在应当除去的范围之内了。
明主之道不然,设民所欲以求其功,故为爵禄以劝之;设民所恶以禁其奸,故为刑罚以威之。
明君的原则不是这样,他会设置臣民所希望的东西来求得他们立功,所以制定爵禄而鼓励他们;设置臣民所厌恶的东西来禁止奸邪行为,所以建立刑罚来威慑他们。
庆赏信而刑罚必,故君举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,虽有竖刁,其奈君何?
奖赏守信而刑罚坚决,所以君主在臣子中选拔有功的人而奸人不会被任用,即使有竖刁一类的人,又能把君主怎么样呢?
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,君垂爵禄以与臣市。
况且臣下尽死力来换取君主的爵禄,君主设置爵禄来换取臣下的死力。
君臣之际,非父子之亲也,计数之所出也。
君臣之间,不是父子那样的亲属关系,而是从计算利害出发的。
君有道,则臣尽力而奸不生;无道,则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。
君主有正确的治国原则,臣下就会尽力,奸邪也不会产生;君主没有正确的治国原则,臣下就会对上蒙蔽君主而在下谋取私利。
管仲非明此度数于桓公也,使去竖刁,一竖刁又至,非绝奸之道也。
管仲对桓公没有阐明这种法术。他让桓公赶走竖刁,另一个竖刁又会出现,这不是杜绝奸邪的方法。
且桓公所以身死虫流出尸不葬者,是臣重也。
再说桓公死后蛆虫爬出门外还不得埋葬的原因,是臣下的权力过大。
臣重之实,擅主也。
臣下权力过大的结果,就是挟持君主。
有擅主之臣,则君令不下究,臣情不上通。
有了挟持君主的奸臣,君主的命令就无法下达,群臣的情况也不能上通。
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间,使善败不闻,祸福不通,故有不葬之患也。
一个人的力量能隔断君臣之间的联系,使君主听不到好坏,不了解祸福,所以有死后不葬的祸患。
明主之道:一人不兼官,一官不兼事;卑贱不待尊贵而进论,大臣不因左右而见;百官修通,群臣辐凑;有赏者君见其功,有罚者君知其罪。
明君的治国原则:一人不兼任他职,一职不兼管他事;地位低的人不必等待地位高的人来推荐,大臣不必通过君主近侍来引见;百官都能逐级上通,群臣好象车幅聚集到中心一样归附君主;受赏的人君主能了解他的功劳,受罚的人君主能知道他的罪过。
见知不悖于前,赏罚不弊于后,安有不葬之患?
君主事先对群臣的功过了解得清楚,然后进行赏罚,就不会受蒙蔽,怎么会有死后不葬的祸患呢?
管仲非明此言于桓公也,使去三子,故曰:管仲无度矣。
管仲不对桓公讲明这个道理,只是让他赶走三个人,所以说管仲不懂法度。四
四襄子围于晋阳中,出围,赏有功者五人,高赫为赏首。
赵襄子被围在晋阳城中,晋阳解围后,他奖赏有功的五个人,高赫是受赏的首位。
张孟谈曰: 晋阳之事,赫无大功,今为赏首,何也?
张孟谈说: 晋阳的战事,高赫并没有大功,现在成了第一个受赏的,为什么?
襄子曰: 晋阳之事,寡人国家危,社稷殆矣。
赵襄子说: 晋阳的战事,我的国家危急,宗庙快完了。
吾群臣无有不骄侮之意者,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礼,是以先之。
我的群臣没有一个不对我表现出骄傲轻慢样子的,只有高赫不失君臣之礼,因此先奖赏他。
仲尼闻之曰: 善赏哉!
孔子听到后说: 善于奖赏啊!
襄子赏一人而天下为人臣者莫敢失礼矣。
襄子奖赏一个人,能使天下做臣子的没有一个敢失礼了。
或曰:仲尼不知善赏矣。
有人说:孔子不懂得何为善于奖赏。
夫善赏罚者,百官不敢侵职,群臣不敢失礼。
善于赏罚的人,百官不敢越权,群臣不敢失礼。
上设其法,而下无奸诈之心。
君主设置法令,臣下没有奸诈之心。
如此,则可谓善赏罚矣。
这样的话,就可以算是善于赏罚了。
使襄子于晋阳也,令不行,禁不止,是襄子无国,晋阳无君也,尚谁与守哉?
假使襄子被围晋阳时,不能做到令行禁止,这就等于襄子失掉了国家,晋阳没有了主子,还有谁替他守城呢?
今襄子于晋阳也,知氏灌之,曰灶生龟,而民无反心,是君臣亲也。
现在襄子在晋阳被围,智伯引水灌城,石臼、锅灶进水,成了乌龟出没场所,而百姓没有背叛,证明君臣关系密切。
襄子有君臣亲之泽,操令行禁止之法,而犹有骄侮之臣,是襄子失罚也。
襄子有君臣关系密切的恩泽,掌握着令行禁止的法令,这样也还有骄傲轻慢的臣子,证明襄子失于惩罚。
为人臣者,乘事而有功则赏。
做臣子的,谋事有功就赏。
今赫仅不骄侮,而襄子赏之,是失赏也。
现在高赫仅仅是不骄傲轻慢,襄子却赏他,这是失于奖赏。
明主赏不加于无功,罚不加于无罪。
明君赏赐不授给无功的人,惩罚不施于无罪的人。
今襄子不诛骄侮之臣,而赏无功之赫,安在襄子之善赏也?
现在襄子不责罚骄傲轻慢的臣子,而奖赏没有功劳的高赫,哪里看得出襄子是善于奖赏的呢?
故曰: 仲尼不知善赏。
所以说,孔子不懂得何为善于奖赏。
五
五
晋平公与群臣饮,饮酣,乃喟然叹曰: 莫乐为人君,惟其言而莫之违。
晋平公和群臣一起喝酒。喝得痛快了,于是感概地说: 没有谁比做君主更快乐的了,只有他的话没人敢于违背。
师旷侍坐于前,援琴撞之。
师旷在前面陪坐,拿,起琴撞了过去。
公披衽而避,琴坏于壁。公曰: 太师谁撞?
平公拉开衣襟躲避,琴在墙上撞坏了。平公说: 太师撞谁?
师旷曰: 今者有小人言于侧者,故撞之。
师旷说: 现在边上有个小人说话,所以撞他。
公曰: 寡人也。
平公说: 是我呀。
师旷曰: 哑!
师旷说: 呀!
是非君人者之言也。
这不是做君主的应该说的话。
左右请除之,公曰: 释之,以为寡人戒。
近侍要求处罚师旷,平公说: 免了,把这作为我的鉴戒。
或曰:平公失君道,师旷失臣礼。
有人说:平公失去了做君主的原则,师旷失去了做臣子的礼节。
夫非其行而诛其身,君子于臣也;非其行则陈其言,善谏不听则远其身者,臣之于君也。
认为对方行为不对,就给予惩罚,这是君主对臣下应有的做法;认为对方行为不对,就陈述自己的意见,如果善意劝告仍然不听,就离开他,这是臣下对君主应取的态度。
今师旷非平公之行,不陈人臣之谏,而行人主之诛,举琴而亲其体,是逆上下之位,而失人臣之礼也。
现在师旷认为平公的行为不对,不去陈述臣子的忠告,而用君主才能使用的惩罚,拿琴去撞平公的身体,这是颠倒了君臣的位置,因而失掉了臣下的礼节。
夫为人臣者,君有过则谏,谏不听则轻爵禄以待之,此人臣之礼义也。
做臣子的,君主有过失就规劝,规劝不听就放弃爵禄,来等待君主的省悟,这是臣下应有的礼义。
今师旷非平公之过,举琴而亲其体,虽严父不加于子,而师旷行之于君,此大逆之术也。
现在师旷认为平公的行为不对,就拿琴去撞平公身体,即使严厉的父亲也不会这样对待儿子,但师旷却用来对待君主,这是大逆不道的做法。
臣行大逆,平公喜而听之,是失君道也。
臣下做了大逆不道的事,平公反而高兴地听从,这是失掉了做君主的原则。
故平公之迹不可明也,使人主过于听而不悟其失;师旷之行亦不可明也,使奸臣袭极谏而饰弑君之道。
所以平公的言行是不能张扬的,它会使君主在听劝上犯错误而觉察不到错误;师旷的行为也不能张扬,它会使奸臣袭用极谏的美名来掩饰杀君的行径。
不可谓两明,此为两过。
这两种做法都是不能张扬的,也就是双方都犯了错误。
故曰:平公失君道,师旷亦失臣礼矣。
所以说:平公失掉了做君主的原则,师旷失掉了当臣子的礼节。
六
六
齐桓公时,有处士曰小臣稷,桓公三往而弗得见。
齐桓公时,有个没做官的读书人名叫小臣稷,桓公去了三次也没能见到他。
桓公曰: 吾闻布衣之士不轻爵禄,无以易万乘之主;万乘之主不好仁义,亦无以下布衣之士。
桓公说; 我听说布衣之士不看轻爵禄,就没有轻视大国君主的资本;大国君主不爱好仁义,也就没有谦卑地对待布衣之士的肚量。
于是五往乃得见之。
于是去了五次才见到小臣稷。
或曰:桓公不知仁义。
有人说: 桓公不懂得仁义。
夫仁义者,忧天下之害,趋一国之患,不避卑辱谓之仁义。
所谓仁义,就是为了忧虑天下的灾害,奔赴国家的祸患,而不顾及个人卑贱的地位和屈辱的待遇,才叫仁义。
故伊尹以中国为乱,道为宰于汤;百里奚以秦为乱,道虏于穆公。
所以伊尹认为中原国家混乱,通过做厨师向成汤献策求得任用;百里莫认为秦国混乱,通过做俘虏向秦穆公献策求得任用。
皆忧天下之害,趋一国之患,不辞卑辱,故谓之仁义。
他们都是忧虑天下的灾害,奔赴国家的祸患,因而不顾及卑贱的地位和屈辱的待遇,所以叫做仁义。
今桓公以万乘之势,下匹夫之士,将欲忧齐国,而小臣不行,见小臣之忘民也。
现在桓公以大国君主的势位,谦卑地去见一个普通的读书人,打算是忧虑齐国的政事,而小臣稷不愿出来做官,足见小臣程忘记了民众。
忘民不可谓仁义。
忘记民众不能叫做仁义。
仁义者,不失人臣之礼,不败君臣之位者也。
所谓仁义,是不失掉当臣子的礼节,不颠倒君臣之间的位置。
是故四封之内,执会而朝名曰臣,臣吏分职受事名曰萌。
因此国境之内,拿着鸟兽朝见君主的,叫做臣;臣子的下属官吏按不同职务掌理政事的,叫做萌。
今小臣在民萌之众,而逆君上之欲,故不可谓仁义。仁义不在焉,桓公又从而礼之。
现在小臣稷在民萌之列,又违背国君的愿望,因而不能叫做仁义;仁义不在小臣程处,桓公却又跟着礼遇他。
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,是隐也,宜刑;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,是诬也,宜戮。
假使小臣稷有智慧才能而躲避桓公,则是躲避,应当对他用刑;假使小臣稷没有智慧才能而平白无故地在桓公面前倨傲逞强,则是欺骗,应当把他杀掉。
小臣之行,非刑则戮。
小臣稷的行为,不是该罚就是该杀。
桓公不能领臣主之理而礼刑戮之人,是桓公以轻上侮君之俗教于齐国也,非所以为治也。
桓公不能整治君臣关系而去礼遇该罚该杀的人,这是桓公用轻视和侮慢君主的风气来教化齐国,是不能用来作为治国之道的。
故曰:桓公不知仁义。
所以说;桓公不懂得仁义。
七
七
靡笄之役,韩献子将斩人。
晋齐靡笄之战,晋中军司马韩厥将斩人。
郄献子闻之,驾往救之。
主帅郤克听说后,驾车前去救人。
比至,则已斩之矣。
等他赶到,人却已给斩了。
郄子因曰: 胡不以徇?
郤克就说: 为什么不用他巡行示众?
其仆曰: 曩不将救之乎?
郤克的侍仆说: 先前您不是要救他吗?
郄子曰: 吾敢不分谤乎?
郤克说: 我怎敢不为韩厥分担别人的非议呢?
或曰: 郄子言,不可不察也,非分谤也。
有人说: 郤克的话,不能不加考察,它不是分担非议的。
韩子之所斩也,若罪人,不可救,救罪人,法之所以败也,法败则国乱;若非罪人,则劝之以徇,劝之以徇,是重不辜也,重不辜,民所以起怨者也,民怨则国危郄子之言,非危则乱,不可不察也。
韩厥要斩的如果是罪人,就不能去救;救有罪的人,是法令败坏的原因;法令败坏,国家就混乱了。如果不是罪人,郤克就不能劝韩厥把尸体巡行示众;劝韩厥把尸体巡行示众,这就便无辜的人更加冤枉;双重冤枉,正是民众产生怨恨的原因;民众有怨恨,国家就危险了。部克的话,不是危险就是混乱,不能不明察。
且韩子之所斩若罪人,郄子奚分焉?
况且韩厥要斩的若是罪人,谷阝克要分招什么非议呢?
斩若非罪人,则已斩之矣,而郄子乃至,是韩子之谤已成而郄子且后至也。
要斩的如果不是罪人,那么已经斩杀了,郤克才到,这是韩厥的非议已经构成而郤克后来方才赶到。
夫郄子曰 以徇 ,不足以分斩人之谤,而又生徇之谤。是子言分谤也?
郤克说把尸体巡行示众,不足以分担斩人的非议,而又产生巡尸的非议,这就是郤克所谓的分担非议。
昔者纣为炮烙,崇侯、恶来又曰斩涉者之胫也,奚分于纣之谤?
过去商约造出炮格之刑,崇侯、恶来又说斩涉水者的小腿,哪里就分担了对纣的非议?
且民之望于上也甚矣,韩子弗得,且望郄子之得也;今郄子俱弗得,则民绝望于上矣。
况且民众对亡面按法办事的希望是很强烈的,假使韩质没能做到,民众就会希望郤克做到;现在郤克一样没有做到,那么民众对上面就绝望了。
故曰:郄子之言非分谤也,益谤也。
所以说:郤克的话不是分担别人对韩厥的非议,而是增加了非议。
且郄子之往救罪也,以韩子为非也;不道其所以为非,而劝之 以徇 ,是使韩子不知其过也。
再说部克前去救人,是认为韩厥错了;不讲清他做错的原因,而劝他拿尸体巡行示众,这是使韩厥不知道自己的过错。
夫下使民望绝于上,又使韩子不知其失,吾未得郄子之所以分谤者也。
使下而的民众对上面绝望,又使韩厥不知道自己的过失,我不知道郤克是怎样来分担非议的。
八
八
桓公解管仲之束缚而相之。
齐桓公解了管仲的捆绑而任他为相。
管仲曰: 臣有宠矣,然而臣卑。
管仲说: 我已经得宠了,但我地位低下。
公曰: 使子立高、国之上。
桓公说: 把你的地位提到高、国两大贵族之上。
管仲曰: 臣贵矣,然而臣贫。
管仲说: 我地位尊贵了,但我还贫穷。
公曰: 使子有三归之家。
桓公说: 让你享有俸禄丰厚的家业。
管仲曰: 臣富矣,然而臣疏。
管仲说: 我富裕了,但我和您的关系还疏远。
于是立以为仲父。
于是桓公把他立为仲父。
霄略曰: 管仲以贱为不可以治国,故请高、国之上;以贫为不可以治富,故请三归;以疏为不可以治亲,故处仲父。
霄略说: 管仲认为地位低下的人不能治理地位尊贵的人,所以要求位在高、国两大贵族之上;认为贫穷的人不能治理富裕的人,所以请求有俸禄丰厚的家业;认为和君主关系疏远的人不能治理和君主关系亲密的人,所以得到了仲父的称号。
管仲非贪。以便治也。
管仲并非贪心不足,而是为了便于治理。
或曰:今使臧获奉君令诏卿相,莫敢不听,非卿相卑而臧获尊也,主令所加,莫敢不从也。
有人说:假使让奴仆奉君命去告知卿相,没谁敢于不听,这不是因为卿相地位低下而奴仆地位尊贵,而是因为君命下达,没有人敢于不从。
今使管仲之治不缘桓公,是无君也,国无君不可以为治。
假使管仲治理国家而不遵循桓公的旨意,即是没有君主,国家没有君主就不能进行治理。
若负桓公之威,下桓公之令,是臧获之所以信也,奚待高、国、仲父之尊而后行哉?
如果凭借桓公的威势,下达桓公的命令,这是奴仆都可以取信于人的条件,何必要等待像高、国、仲父之类的高贵地位,然后才能行事呢?
当世之行事、都丞之下征令者,不辟尊贵,不就卑贱。
当今行事、都巫这些小官下达征兵征税的命令。不回避尊贵的人,不欺侮卑贱的人。
故行之而法者,虽巷伯信乎卿相;行之而非法者,虽大吏诎乎民萌。
所以,如果依法办事,即使宦官也可使卿相信从;不依法办事的话,即使大官也会在民众面前感到理亏。
今管仲不务尊主明法,而事增宠益爵,是非管仲贪欲富贵,必暗而不知术也。
现在管仲不致力于尊敬君主、彰明法度,而干着增加宠信和爵禄的事情,这要不是管仲贪心富贵,就一定是他糊涂而不懂得法术。
故曰:管仲有失行,霄略有过誉。
所以说:管仲有错误的行为,霄略有错误的赞美。
九
九
韩宣王问于樛留: 吾欲两用公仲、公叔,其可乎?
韩宣王向樛留询问: 我想同时重用公仲和公叔,可以吗?
樛留对曰: 昔魏两用楼、翟而亡西河,楚两用昭、景而亡鄢、郢。
樛留回答说: 过去魏国同时重用楼鼻、翟强而丧失了黄河以西的领土,楚国同时重用昭、景两大姓而丧失了鄢、郢两地。
今君两用公仲、公叔,此必将争事而外市,则国必忧矣。
现在您要同时重用公仲、公叔,他们必将内争权势而外通敌国,国家就一定要有忧患了。
或曰: 昔者齐桓公两用管仲、鲍叔,成汤两用伊尹、仲虺。
有人说:过去齐桓公同时重用管仲、鲍叔,成汤同时重用伊尹、仲虺。
夫两用臣者国之忧,则是桓公不霸,成汤不王也。
如果同时重用两个大臣是国家的忧患,那么桓公就不能称霸,成汤就不能称王。
湣王一用淖齿,而手死乎东庙;主父一用李兑,减食而死。
齐湣王只重用一个淖齿,结果自己被淖齿杀死在东庙;赵武灵王只重用一个李兑,结果自己被李兑围困饿死。
主有术,两用不为患;无术,两用则争事而外市,一则专制而劫弑。
君主有术,同时重用两个人也不构成忧患;君主无术,同时重用两个人就会导致内争权势而外通敌国,重用一个人就会导致大臣专权而劫杀君主。
今留无术以规上,使其主去两用一,是不有西河、鄢、郢之忧,则必有身死减食之患,是樛留未有善以知之知言也。
现在樛留不能用术去劝说君主,却叫他的君主不同时重用两个人而只重用一个人。这种做法,若没有丧失西河、鄢、郢的忧患,就定有杀身饿死的祸害。即是说,樛留没有好见解向君主恰当进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