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x
1

楚游日记九

十六日天亮时出发,行二十里为麻潭骚,这里仍然属于零陵县,但它的南面就是道升界了。

自从进入此泥以来,两边山势逼束,石滩高悬横亘,然而北风很便于航行,奔腾的江水卷翠激玉,船曲折地行进在浪尖上,不觉得航行的艰难,我曼声吟出旧时写的两句诗: 船行如梭织出峰岭上翠秀的图景,山转似轴卷起澳中薄绸般的彩画 。

这仿佛是为此地而作的。

这地方杜鹃花盛开,点缀了水边岸侧,虽没有呈现出漫山遍野的景象,但映碧流丹,给人的感觉非同一般。

行二十里,到吴垒铺,铺的西南面山稍向里退缩,而船反而转往东。

又行五里,重新转往南,江的东北岸上有些石头,呈方形堆叠着,环绕横直在山腰上,东边下倾西边耸起,像是人工砌成的,难道是堡垒的残留部分吗?

又行十里,山势更加逼束,这里便是拢口。

又行五里,停泊在将军滩。

滩边有座山峰屹立在拢的出口处,如守关的将士一样•溯流出了此拢,景象迥异,如另一番天地。

整个夜晚月光明亮,直到天明,是入春以来从未有过的。

十七日天亮时开船,水路迂回曲折,行五里到青口。

一条水从东边的山峡中流泻出来,这是去宁远县的水路,此水最大,它就是潇水;一水从南面平坦的旷野中流来,这是去道州的水路,此水没有潇水大,它就是拖水,水势弱小。

于是我们不走潇水而往南溯拖水行。又行五里为泥江口。

按志书记载,有个兰江口,为潇水、拖水、营水三条水流汇合处,我向船上的人打听,却都不知道,难道就是青口吗?

但是营水汇入拖水处是在潇水、拖水汇合处的上游。

泥江口的水西通营阳,乘船溯此水上罗坪为三天的路程,它应当就是营水了。又行三十里,抵达道州城东门,然后绕到城南,停泊在南门边。

下午我到城中去,从南门入城,经过一个大寺庙,由州衙署前抵达西门。

登上南城墙往回眺望,才知道道州城南临江水,东、南、西三个门都向南濒临江流,只有北门在里面。

拖水从江华县流来,掩、遨两条水自永明县流来,它们都汇合在城西南十五里以外。水从东北流来,抵达城西南隅,绕过南门到东门边,又往东南流去,像一张弯弓一样,而城正好位于弓背上。

城西门外有条赚溪水,从西面的月岩流来,翼云桥横架在溪流上。

城东门外也有条水从北面流来汇入江水中,但那条水流就更加涓细了。

到傍晚,我们仍然出了南门,宿在船中。

夜里又下起了雨。

道州城城外附近有四景:东边有响石,西边有镰溪,北边有九井,南边有一根很特别的木头。

十八日天空明亮清朗,我早早地吃了饭登上岸。

从南门外顺城下走半里,过了东门,又往东走半里有座小桥,这里就是津泉入江处。

桥侧面江滨有石头耸突插立,形态如同永州城外愚溪桥边那些,但比愚溪桥边的更透漏高耸陡峭,那些石头如枝干分向四处,中间是空的,可以分开花瓣似的石片走进石隙中,也可以穿过壶形的孔道进到小洞中,这就是所说的五如石。

其中有块石头,一敲击就会发出和谐深远响亮的声音,这是响石。

据考,元次山咏道州景物诗中所写到的,石头有五如石、帘槽石,泉有穗、漫等七处,都在州城东。泉我游览了一个哮泉便可以大概推知其余各泉的情形,至于石我见到了五如石但帘蹲石没能寻到。

屡向旁人询问,一读书人告诉说: 在报恩大寺内。

然而元次山诗序中说在州城东左湖中的石山顶上。

既然那石帘可以当酒蹲,上面可以建亭子,那么难道可以移置到寺中?抑或寺址就是先前的左湖所在地?

我质询那人,他说: 到了寺中自然知道。

于是到城东门,经过南门内,往西到报恩寺,想入寺打听空蹲石,见到日色很美丽,就姑且留着等到归来的途中再探问。

赶忙出了西门,往南折过翼云桥,路分成两条:从西面的那条走二十五里为赚溪祠,又走十里为月岩;从南面的那条走是十里铺,然后又走六十里为永明县。十里铺侧面有座华岩,由岩下的小路可以到镰溪祠。

我想两处都游览,便往南面的那条走。

大道两旁都分别栽种着高大的松树,如同上南岳衡山的路一样,而此处的更加丛密。

有的松树从下面分出五六根枝权,枝干密集挺拔,争翠竞秀,这是此地独见而其他地方所没有的。

从道州到永明县,松树夹道的路程有七十里,栽种者的功劳,也不比古时种植甘棠树的地方官吏的小。

州城西南,山冈山坡起伏不平,修筑道路时便顺着地势。

四下望去,崇山远离,只西北面的一座山最高而且离得较近,它是月岩后面背靠的大山。

到十里铺东,从小路向北走半里,便为华岩。

岩洞门向着北,有条小水从洞下面流出来。

由洞口进去,只听到水声而不见水。

折往东三丈多,又折往南朝下走,洞便变得高弯幽深黑暗,不再见到光亮了。

洞北边有间僧人住的小屋,因为要急着走,来不及到那小屋中寻觅火把,听说洞内只需一支火把便可以游完,因而也不必再找火把来游。

于是我从那小屋右面向北朝小路走。

此处的山小而峻峭,或孤峰耸立,或两三座山相连相接,如同串起来的珠子和并立生长的竹笋,座座山上岩石尖峭嶙峋,草木摇曳飘舞,在山间曲折地朝上走或往下行,如同置身在纷乱的云层和重叠的波浪中,令人茫然,辨不出方向。

然而没有大山作为标志,只有西北面有个高峰,我不时地从山间缝隙中窥望它的一面,把它作为辨别里距、方位的座标。

走五里,横过四条山间小路,又五里,越过一座小石桥,又翻过一座山岭,见到大路向西而去。

顺大路走两里,又往北进入小路中,沿着石山山嘴,共走四里而转到平坦的田畴间,便是道州往西来的大路经过的地方。又走一里,镰溪祠就到了。

祠朝向北,左边为龙山,右边为象山,都在祠后面,形态如龙似象,从祠后的小山分支出来而环拱突兀在祠前方。

龙山就是前面我从它的山嘴转出到田畴间的那山,象山则是到月岩经过赚溪的那座山。

祠被山峦环抱但不临水,前方宽展,可以容纳万马奔腾。祠是周元公出生的地方,如今只有他的一两个后人守护在其中,而没有其他任何人。

因为没有地方找饭吃,便往西走。

一里,经过象山,沿着它的北面又走一里,渡过镰溪。

镰溪从月岩流来,到此处因为被象山在东边挡住,便往北流,然后又折向东流到州城西面汇入拖水。从镰溪北岸溯流往西行,五里到达村,它是洪姓人家聚居的一个村子。

于是到一家店铺中躺下来等着吃饭,店中没有酒,到别处去买花了很长时间,下午才出发。

出村后便往西南进入山中。

路旁边先是有一座山峰圆而尖峭若如一支标枪,从这座山峰处起,乱峰渐多,有的若直立的锥子,有的像并列的手指,有的似横列的屏风,都绕环掩映在一座大山的东面,它们分成一行行排成一队队,如藤蔓一样互相牵引,都尖峭如骨。

又走五里,往南转入乱山的内侧。

又走三里,往西翻越一座山岭,望见正西边的一座山,宛若有一缕白烟横浮在山腰上,它就是月岩上层的山间穿洞露出来的天空。

正西面高山若屏风般直立,仿佛和天一样高而难以攀登,往东延伸下来,第三层便是若有白烟横浮在山腰的这座山,山中间空而上面成弧形,下面形成几层石门,青翠的山冈如从中间被剑了一块,光色映照到前面的山上,所以远远看去如静止不动的白云。

又走两里,直抵月岩山下,我从山东麓拾级而上,先进入下岩中。

那岩洞朝向东边,中间空而上面相连,高高环拱起如桥梁,从下面望上去,如同老虎张着大口,目光以及牙齿的形状,威严可畏。

我又从岩上遍游了景观奇异的地方。这晚住宿在月岩中。

十九日从月岩出发走两里,仍然从前一天所望见的如有白烟横浮的那座岩石处经过。

到岔路处便往东南行,穿过小石山的内侧,曲折地从乱石中间穿行。

八里出了山,渡过大溪往东走,这地方为洪家宅,也是洪姓人家聚居的村庄。

又往东南进入小土山中,向南从山脊上走,三里后朝山下走,一里出了山,那地方有座巨大而平滑的岩石横贯着,往东走一里,又向南朝山坡上行,又走两里,往南登上一座岭。

越岭往下,有个两三户人家的村子。

从岭东又走三里为武田,那地方村落很大。

再往东半里,就是通往永明县的大道。

横过大道,往南沿一条小而水流平缓的溪流行一里,越过桥向东又走半里,便见一条急流奔涌的大溪横隔在前面。

这两条溪是永明县流来的掩、遨两水,路与溪交合的地方为六渡。

渡过江又往东南行,山坡高低起伏倾斜不平,走三里为小暑洞。

又往东翻越山冈,走三里见到一条很大的石板路,沿石板路南行,又走十里停在板寮,这里大略在上都的东北面。向旁人打听所谓的杨子宅、南龙,回答说都已经走过了。

二十日从板寮东南的小路上走,一里,到达通往江华县的大道,往南顺大道行,这里已经是火烧铺了。

此铺在道州南面三十里开外、江华县北面不足四十里的地方。

又行五里为营上,它是江华县至道州的中点,设置了营房驻兵把守着。

营后面有座小尖峰紧靠着。

东面数里外有座山峰高峻而上面光秃秃的,这是杨柳塘,从此峰起山脉便如屏风一样向南绵亘,九疑山应当就是在它的东面了。

西南面数里外,有座圆状的高峰耸起,这是斜溜。

斜溜南边又耸起一座山峰,这是大佛岭,它便是石浪后面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。

从营上往南走,两旁有许多高峻尖峭的小山峰。

又走五里,为高桥铺。

又走三里,有条溪自西向东流,尖峭嶙峋的石块石棱横卧在涧流中,大而急的水流从石上冲刷而过,宛若包园的石谷。

溪上有座石桥横架着,它应当就是所说的高桥了。

又往南七里,为水塘铺。

从高桥来,途中有许多乡村妇女在竹林中采摘笋子,我花一钱银子买了一束,带到水塘铺村民家煮熟了,和顾仆各吃掉两碗,味道鲜美异常,然后用筒子装了剩下的一半带上离开那里。

水塘铺的西面,直逼斜溜,再往南,斜溜和大佛岭之间,有座小山峰耸起在东面,若一顶纱帽一样。

又走五里为加佑铺,它离江华县城有十里远。

由铺南直往下走,从小路可通浪石寺。

我们折往东南从岭上走,共六七里就抵达江华城西面。

从高桥铺南到县城,名义上说是三十里,而实际上仅二十五里。

顺城墙下绕到南门边,在店中吃了饭。

又往东南走一里,为麻拐岩。

由回龙庵沿江岸向南行半里,水分成两条流来:一条从山谷中流出来,水流较大,它便是拖水;一条从南面流来,也可通小船,它发源于上武堡。

白马营东面的大山叫吴望山,山上有个秦洞,很是奇异,可惜未能前往;从白马营又往南走,才到上武堡,堡东的大山叫冬冷山。吴望、冬冷两山的水汇合而流出白马营,为小江的上游。于是我们沿南面的小江江岸又往西行三里,到浪石寺。

小江中石头密密麻麻,如起伏奔涌的波浪,寺就是由此而得名。此寺中先前有个姓蒋的人修炼成佛,如今肉身还在,他就是所称的 一刀屠 。

这一天停留在浪石寺中,但寺中的山僧很是粗野。

二十一日在浪石寺吃饭。

想前往莲花洞,但寺中僧人正好集合众徒弟耕田,无人带路,我们就等候过路的人,许久后才等到一人,于是由寺西顺大路前行。走了七里,直抵大佛岭下。这之前,路左边有座岩,若如镶嵌垂挂在那里的云楞,我怀疑它就是莲花岩了,然而莲花岩还在路右面大山岭的岭脚。

于是从岔往北边的小路进去,不足半里,到达洞下。

导游在竹丛中拾了一大捆枯竹,扎成六大支火把,我们分别扛在肩上走出竹林,由路左边的洞口劈开障碍物曲折地进入洞中。

回到浪石寺吃饭时,已过了中午。

这才顺着原路,返抵麻拐崖西面的合江口,有木板架在江坝外成为桥,于是跨过桥到了江南边。

往东南走两里,到重元观寺,从寺往南走一里,进入狮子岩洞。

出了洞走四里,越过小江上的桥,经过麻拐岩,向北登上山岭,直往北行,到这里已经过了江华县城东门外了。

又往北翻越一座山岭,走六里,渡过拖水到了北岸,投宿在江渡。

二十二日黎明,由江渡沿东面的山往东北行。

十里为蜡树营。

由此处起渐渐顺山势转往东,五里后,经过鳌头源北麓。

又走两里,到界牌,又走三里,经过石源,又走五里,经过马冈源。

从突起在西北面的鳌头源到东北面的马冈源,都是顺着山的北面向东行,山的南面全是瑶族人居住的地方。

在马冈源的北面,仍看到拖水从东面曲折地流来,到了马冈源的南面,才见到溪流自南而北流淌。

又往东走七里,翻越虎版石岭。

从界牌走来,接连越过众多小山岭,只有虎版石岭最高。越过岭又走三里,为分村,于是在村中吃饭。从分村往东走三里,渡过一条大溪,它是从南面的九彩源流来的。

溪东边又有山横列在南面,与西面延伸过来的山相似。

又顺着此山北麓走七里,到四眼桥,桥下有条溪流更大,它是从顾村流来的,与分村的水一样都是发源于瑶族人居住的区域。

越过溪上很长的木桥,从溪岸往东登上山岭。

原先只是南面有高大的山,北面都是从高山分出来的一条条山冈向下绵延;到此处北面也有大山横列着,因而路便向东从两山之间通过。

在山冈山坳间翻爬攀越了十里,抵达孟桥西面的彭家村,这才住宿下来。

这天共走了五十里,然而山路荒僻,或许有六十里。

二十三日五更时,下起了大雨。

从永州府过来,山田苦于干旱,而又正当播种时节,到此地已经听得到百姓的哀怨声。

终于盼到甘霖,雨到天亮仍未停。我静静地躺着等候雨停,早餐后才出发,虽然撑着伞穿着草鞋,但不以为苦。

往东走一里,望见孟桥,于是从岔路往南走。

大概到这里南面耸列的山已经到尽头,于是顺山转往南。

走五里,抵达唐村坳。

坳北面有个小洞朝向东面,洞外岩石嶙峋,俯身进入里面,洞下面有水潺潺流淌,从南面的小孔流出洞来,向北流去。

我们这才收起雨具,在洞外坐了好久。

越过山岭往南走,有个土堆横在两山间,中间剖开成门,以便于通行,我猜想它是道州和宁远县的分界。

从这里起连续翻过两三座岭,都不很高,这大概是因为前面耸列在南边的山都折往西边排列的原故,这些小山岭都是山往东延伸而分出的支脉。山的东边,又有些如直立的锥、排列的戟一样的山峰,聚集而列置成队,也是自南而北纵贯,与西面的山相夹峙,像长排的门屏。

然而只是西边的高山如屏风般列置,而东边的却是杂乱的土山密集地重叠着,两边截然分明而不乱。直向南远远望去,两边山峦尽头处的中间,直立着一峰,如同正对着门树起的一支标枪,望见它便使人动心,惟恐路不从它下面经过。

过了唐村坳又走五里到大洋,这里山势忽然变得开阔,中间分布着许多村落。又往南走两里,向东跨过一座桥,桥下的小溪流得很急。过了桥便有一条水流很大的大溪,它从南面的九疑山流来,往北流出青口,它就是潇水的上游了。向北望去,小溪汇入潇江的江口处,有好多船停靠在侧边。渡过大溪,为车头。

又往东南翻越山岭,共走六里,为红洞。

在红洞买米做饭吃,零星的小雨还未停止。

又往东南行六里,直逼东边乱峰下面,开初经过的一座小山峰,岩石高峻,东边裂开一个小洞,像是有云气在那里涌动。

攀上去坐在其间,过了许久雨停下来,于是往南从小路上走。

四里,经过一村,叫大盖。

又往南走两里到掩口营,这才与从宁远县向南来的路相合。掩口营往北到宁远县有三十里。掩口营的南面,东边排列的峰峦和西边横障的高山,合拢而形成门,前面所望见的当门而立的标枪状的山峰,已列为东边的第一峰峦,而西边横障的高山东睡,也直立着一峰,从北面望去如插立的屏风,走近峰下看去如并拢的手指,转到南面又如横贯的墙垣,像是与东边的峰峦分别建竖旗鼓而各自出奇斗胜。

两里后走出东西山合成的山门下,水也从其中往南流出,那下面平坦的田野空旷广阔,呈东西向展开形成深谷。

从这里起路从西边山峰的南面折向西行,又走三里到达路亭。

路亭是个姓王的人建的,名叫应丰亭,这地方原先叫周家炯,姓王那家的住处就在此地。

王家是世代为官的高门大户,因为建了这亭供行人歇脚休息,他家的人乡试中举,因而便以 路亭 为名。

这天只行了三十五里,我估算时辰还早,但因为雨水浸湿了衣服,便停下来烧柴火烘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