辨证二
司马相如的《上林赋》中记叙了上林苑各个水流说: 丹水、紫渊,灞、浐、泾、谓,八川分流,相背而异态,灏溔潢漾,东注太湖。
这八条河流原本流入黄河,而黄河和太湖相距几千里,中间还隔着泰山以及淮水、济水、长江,怎么会和太湖扯上联系呢?
郭璞的《江赋》中说: 注五湖以漫漭,灌三江而漰沛。
《墨子》中又说: 禹治天下,南为江、汉、淮、汝,东流注之五湖。
孔安国说: 自彭蠡江分为三,入于震泽,遂为北江而入于海。
这些都不曾详细考察过地理情况。
长江、汉水到太湖中间还隔着大山,其下游又绕过了太湖而流向下方,径直流入大海,又怎么会流入到太湖呢?
淮水、汝水则直接从徐州境内流入大海,其间更是和太湖一点联系都没有。《禹贡》中记载: 彭蠡既潴,阳鸟攸居。
三江既入,震泽厎定。
从语言的对应关系上来说,彭蠡是水流停留积聚的地方,三江是水流注入的地方,并不是说流入太湖。
太湖的上游被群山环绕,完全没有比较大的河流;太湖的下游,则有很多大的河流,也不知道哪些是所谓的三江。
如果三江的水没有地方可去,那么太湖水便会堵塞而成为祸害;如果三江的水有地方可以注入,那么太湖就可以安定。
这大概便是水的本性吧。
海州东海县西北方向有两座古墓,当地的方志称它们为 黄儿墓 。
墓旁边有一块石碑,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,没人知道黄儿是谁。
石延年任海州通判时,有一次巡视下辖各县因而见到了这墓,说: 汉代的疏广、疏受就是东海人,这一定是他们的墓地。
于是称它们为 二疏墓 ,并在旁边刻了石碑,后人又把这碑文收入了《图经》中。
根据我的考证,疏广是东海兰陵人,兰陵今天属沂州承县,今天的东海县乃汉之赣榆,原本属于琅琊郡,不是古代的东海县。
今天承县东四十里自有疏广墓,向东又二里有疏受墓。
石延年不查考地志,只因为现在这里被称为东海县,就认为那两座墓是 二疏 的墓,这是非常错误的。
一般来讲地名像这种情况的很多,没必要一一记述。
我刚刚担任沭阳县主簿时,见到地方志中增加了此事,后世人不知道缘由往往认为是据实记录的。
因此把这件事随手记录在这里,以表明天下的地理书籍也并不是完全可信的。 黄儿墓 的北面又有 孝女冢 ,庙的外观很雄伟,是属于官府祭祀的庙宇。
孝女也是东海人。
汉代的赣榆既不属于现今的东海县的旧地,现在的东海既然不是古时东海的边境,那么孝女的墓地和庙宇,大概也是后人为了附和县名而捏造的吧。
《杨文公谈苑》记载南唐后主厌烦清暑阁前长草,徐锴就让后主把桂树枝的碎屑撒在地上的砖缝中,多年生的杂草就全死了。
并说《吕氏春秋》上提到 桂枝之下无杂木 。
大概是由于桂树的气味能蜇死草木的缘故。
但桂树能杀死草木,自是它本来的特性使然,它并不用气味去蜇草木。
《雷公炮炙论》上说: 把桂木切成小丁,用以钉在其他树上,那树就会死去。
一个桂木丁是极微小的,未必能够蜇死大树,自是它的特性与其他草木相克罢了。
天下间的地名错乱混杂,很难考察明白。
比如楚国的章华台,亳州城父县、陈州商水县、荆州江陵、长林、监利县都有,乾溪也有好几处。
据《左传》,楚灵王七年, 成章华之台,与诸侯落之。
杜预的注释是: 章华台,在华容城中。
华容即今天的监利县,并非岳州的华容县。
监利县至今有章华台的遗址在县城中,与杜预的说法相符。
亳州城父县有乾溪,它旁边也有章华台,在遗址的台基下常常会挖掘到人骨,据说是楚灵王便战死在这里。
商水县章华台旁边,也有乾溪。
薛综注释张衡《东京赋》引《左氏传》乃云: 楚子成章华之台于乾溪。
这些说法都是错误的,《左传》中根本就没有这些记载。
章华台与乾溪原非一个地方。
楚灵王十一年,王狩于州来,使荡侯、潘子、司马督、嚣尹午、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,王次于乾溪。
这里就是城父县的乾溪。
楚灵王八年许迁于夷,夷就在这个地方。
楚灵王十二年,公子比作乱,楚灵王派遣观从跟随军队于乾溪,楚王的军队溃败,楚灵王逃亡到不知什么地方了。楚平王即位后,杀了一个囚徒,把楚灵王的衣服穿到囚徒的身上,把尸体扔进汉水漂流,然后把尸体打捞上来当做楚灵王安葬,以此来安定人心,而且让人从乾溪来报丧。
楚灵王实际上被芊尹申亥氏勒死的,后来申亥氏把楚灵王的灵柩上报给了朝廷,朝廷才改葬了楚灵王,楚灵王并非死在乾溪。
昭王二十七年,吴国讨伐陈国,楚昭王率领军队救陈国时,驻扎在城父县,将要开战时,楚昭王在城父县去世了。
而《春秋》又说: 弑其君于乾溪。
那么后代的人说楚灵王确实死在这里,也就不奇怪了。
今人将出任地方州郡长官称为 建麾 ,大概是借用颜延年 一麾乃出守 的诗句而来的,这是一种误用。
延年所说的 一麾 是指麾的 麾 ,如同周武王 右秉白旄以麾 的 麾 ,而不是旌麾的 麾 。
延年《阮始平》诗的 屡荐不入官,一麾乃出守 ,说的是山涛推荐阮咸为吏部郎官,为此三次上奏武帝,武帝都不用,后来阮咸为荀勖所排挤,一挥而斥之,遂出为始平太守,故延年有此诗句。
延年也是被摈斥而为始安太守的,他作此诗也是用以寄托自己的情绪。
自从杜牧作《登乐游原》诗,而称 拟把一麾江海去,乐游原上望昭陵 ,始误用 一麾 一词,从此守郡称 建麾 遂成为典故。
现在的人所说的除拜官职中的 除 是解除其原任职务的意思,其实不是这样的。
这个 除 犹如当交换讲的 易 ,以新易旧叫做 除 ,如新旧岁之交的那一天就称为 岁除 。
《易经》上说 除戎器,戒不虞 ,意思是用新的兵器来更换旧的兵器,以防备意外情况的发生。
而台阶所以被称为 除 ,也是因为登台阶要自下而上,也有更换的意思。
世人画韩愈的像,脸面小而有美胡须,头戴纱帽。
这像所画的其实是南唐韩熙载,现在还有当时所画的韩熙载的像存着,题词非常明确。
熙载谥文靖,江南人称之为韩文公,因此世人遂误以为退之。
韩愈身体肥胖而胡须较少。
元丰年间,以韩愈配享文宣王孔子庙,各州县孔庙所画的都是韩熙载。
后世不再能辨别,韩愈竟变为韩熙载了。
如今在计算钱币的数量时,称一百钱为 陌 ,虽借用 陌 字,其实它只是 佰 字,就跟十钱用 什 字、五钱用 伍 字一样。
唐代自皇甫镈始行垫钱法,至昭宗末年乃规定以八十钱为一陌。
后汉隐帝时,三司使王章每开支国库钱币,又减去三钱,以七十七钱为一陌,输入国库的钱币则仍以八十钱为一陌。
到现在收入国库的钱币还有以八十钱为陌的。《新唐书》称严武为剑南节度使,放肆不遵礼法,李白因作《蜀道难》以斥之。
按孟綮《本事诗》所记,李白初到京师,贺知章闻其名,最先去拜访他;李白出示《蜀道难》,贺知章还未读完,就已经再三再四地叹赏。
这时应是天宝初年。其时李白已经创作了《蜀道难》,严武为剑南节度使则在至德以后的肃宗时期,二者年代相差甚远。
大抵稗官小说所记,各得于一时的见闻,并不清楚事情的本末源流,故大多舛误,皆类似此种记载。
李白的文集中称《蜀道难》是指斥章仇兼琼的,与《新唐书》所载不同,此事应是《新唐书》的记载有误。
以往所传《尚书·禹贡》篇记载 云梦土作乂 ,本朝太宗皇帝时得古本《尚书》,作 云土梦作乂 ,于是指示将现存本《禹贡》篇的这五个字改从古本。
我查考现存孔安国的注,谓 云梦之泽在江南 ,这说法是不确实的。
据《左传》所载: 吴人攻入郢都楚昭王涉过雎水,又渡过长江,逃入云泽之中。
昭王在泽中寝睡时,有劫盗攻击他,用戈来刺昭王于是逃奔郧地。
楚昭王自郢都西逃而涉过雎水,那么他出逃时应该是先逃到了长江以南;此后他渡过长江而进入云泽,又从云泽逃奔郧地,郧即现在的安陆州。
渡过长江而后至于云泽,进入云泽然后至于郧地,那么云泽必定是在长江以北。
《左传》又记载: 郑简公到楚国访问楚王和他一起在江南的梦泽打猎。
杜预注释说: 楚国的云梦泽,跨长江南北。
《左传》说 江南之梦 ,则云泽在江北就是显而易见的了。
元丰年间,我从随州取道安陆而到汉口,有个做景陵主簿的郭思,能谈论汉沔地区的古今地理,他也以为在长江以南的是梦泽,在长江以北的是云泽。
我用《左传》的记载检验,郭思的说法是可信的。
长江以南即今日的公安、石首、建宁等县,长江以北则即玉沙、监利、景陵等县。
大抵这一带众多水流的汇聚,以云梦之地最为低下,而长江以南的湿地,在大水消退后要较江北稍高一些,所以说云泽中的土地刚刚露出水面,而梦泽中的土地已开始耕作了。此种记载,应该是古本的文字更为妥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