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传 卷七十二
易云: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。
孔子曰: 焕乎其有文章。
自汉以来,辞人代有,大则宪章典诰,小则申抒性灵。
至于经礼乐而纬国家,通古今而述美恶,非斯则莫可也。
是以哲王在上,咸所敦悦。
故云 言之不文,行之不远 。
自中原沸腾,五马南度,缀文之士,无乏于时。
降及梁朝,其流弥盛。盖由时主儒雅,笃好文章,故才秀之士,焕乎俱集。
于时武帝每所临幸,辄命群臣赋诗,其文之善者赐以金帛。
是以缙绅之士,咸知自励。
至有陈受命,运接乱离,虽加奖励,而向时之风流息矣。
诗云: 人之云亡,邦国殄悴。
岂金陵之数将终三百年乎?
不然,何至是也。
宋史不立文学传,齐、梁皆有其目。
今缀而序之,以备此篇云尔。
丘灵鞠,吴兴乌程人也。
祖系,秘书监。父道真,护军长史。
灵鞠少好学,善属文,州辟从事。
诣领军沈演之,演之曰: 身昔爲州职,诣领军谢晦,宾主坐处,政如今日。卿将来复如此也。
累迁员外郎。
宋孝武殷贵妃亡,灵鞠献挽歌三首,云: 云横广阶闇,霜深高殿寒。
帝擿句嗟赏。
后爲乌程令,不得志。
泰始初,坐事禁锢数年。
褚彦回爲吴兴太守,谓人曰: 此郡才士唯有丘灵鞠及沈勃耳。
乃啓申之。
明帝使着大驾南讨记论。
久之,除太尉参军。
升明中,爲正员郎,兼中书郎。
时方禅让,齐高帝使灵鞠参掌诏策。
建元元年,转中书郎,敕知东宫手笔。
尝还东,诣司徒褚彦回别,彦回不起,曰: 比脚疾更增,不复能起。
灵鞠曰: 脚疾亦是大事,公爲一代鼎臣,不可复爲覆餗。
其强切如此。
不持形仪,唯取笑适。
寻又掌知国史。
武帝即位,爲通直常侍,寻领东观祭酒。
灵鞠曰: 人居官愿数迁,使我终身爲祭酒不恨也。
永明二年,领骁骑将军。
灵鞠不乐武位,谓人曰: 我应还东掘顾荣冢。
江南地方数千里,士子风流皆出此中。顾荣忽引诸伧辈度,妨我辈涂辙,死有馀罪。
灵鞠好饮酒,臧否人物,在沈深座,见王俭诗,深曰: 王令文章大进。
灵鞠曰: 何如我未进时。
此言达俭。
灵鞠宋时文名甚盛,入齐颇减,蓬发弛纵无形仪,不事家业。
王俭谓人曰: 丘公仕宦不进,才亦退矣。
位长沙王车骑长史,卒。
着江左文章录序,起太兴,讫元熙。文集行于时。
子迟。迟字希范,八岁便属文。
灵鞠常谓 气骨似我 。
黄门郎谢超宗、征士何点并见而异之。
在齐,以秀才累迁殿中郎。
梁武帝平建邺,引爲骠骑主簿,甚被礼遇。
时劝进梁王及殊礼,皆迟文也。
及践阼,迁中书郎,待诏文德殿。
时帝着连珠,诏群臣继作者数十人,迟文最美。
坐事免,乃献责躬诗,上优辞答之。
后出爲永嘉太守,在郡不称职,爲有司所纠。
帝爱其才,寝其奏。
天监四年,中军将军临川王宏北侵魏,以爲谘议参军,领记室。
时陈伯之在北,与魏军来拒,迟以书喻之,伯之遂降。
还拜中书侍郎,迁司空从事中郎,卒官。
迟辞采丽逸,时有锺嵘着诗评云: 范云婉转清便,如流风回雪。
卞彬字士蔚,济阴冤句人也。
祖嗣之,中领军。
父延之,弱冠爲上虞令,有刚气。
会稽太守孟顗以令长裁之,积不能容,脱帻投地曰: 我所以屈卿者,政爲此帻耳。今已投之卿矣。
卿以一世勋门,而傲天下国士。
拂衣而去。
彬险拔有才,而与物多忤。
齐高帝辅政,袁粲、刘彦节、王蕴等皆不同,而沈攸之又称兵反。
粲、蕴虽败,攸之尚存。
彬意犹以高帝事无所成,乃谓帝曰: 比闻谣云 可怜可念尸着服,孝子不在日代哭,列管暂鸣死灭族 。
公颇闻不? 时蕴居父忧,与粲同死,故云 尸着服 也。 服 者,衣也。 孝子不在日代哭 者,褚字也。
彬谓沈攸之得志,褚彦回当败,故言哭也。列管谓萧也。
高帝不悦,及彬退,曰: 彬自作此。
后常于东府谒高帝,高帝时爲齐王。
彬曰: 殿下即东宫爲府,则以青溪爲鸿沟,鸿沟以东爲齐,以西爲宋。
仍咏诗云: 谁谓宋远,跂予望之。
遂大忤旨,因此摈废数年,不得仕进。
乃拟赵壹穷鸟爲枯鱼赋以喻意。
后爲南康郡丞。
彬颇饮酒,摈弃形骸,仕既不遂,乃着蚤虱、蜗虫、虾蟆等赋,皆大有指斥。
其蚤虱赋序曰: 余居贫,布衣十年不制,一袍之縕,有生所托,资其寒暑,无与易之。
爲人多病,起居甚疏,萦寝败絮,不能自释。
兼摄性懈堕,懒事皮肤,澡刷不谨,澣沐失时。四体狞狞,加以臭秽,故苇席蓬缨之间,蚤虱猥流。
淫痒渭濩,无时恕肉,探揣擭撮,日不替手。
虱有谚言, 朝生暮孙 ,若吾之虱者,无汤沐之虑,绝相吊之忧,晏聚乎久裤烂布之裳,复不懃于讨捕,孙孙子子,三十五岁焉。
其略言皆实录也。
又爲禽兽决录。目禽兽云: 羊性淫而佷,猪性卑而率,鹅性顽而傲,狗性险而出。
皆指斥贵势。
其羊淫佷,谓吕文显;猪卑率,谓朱隆之;鹅顽傲,谓潘敞;狗险出,谓文度。
其险诣如此。
虾蟆赋云: 纡青拖紫,名爲蛤鱼。
世谓比令仆也。
又云: 蝌斗唯唯,群浮闇水,唯朝继夕,聿役如鬼。
比令史谘事也。
文章传于闾巷。
后历尚书比部郎,安吉令,车骑记室。
彬性好饮酒,以瓠壶瓢勺杬皮爲具,着帛冠,十二年不改易。
以大瓠爲火笼,什物多诸诡异。
好诗赋,多讥刺世人,坐徙巴州。
诜字休群,太原中都人,爱文,尤赏泉石。
卒于御史中丞。
王智深字云才,琅邪临沂人也。
少从陈郡谢超宗学属文。
好饮酒,拙涩乏风仪。
仕齐爲豫章王大司马参军,兼记室。
武帝使太子家令沈约撰宋书,疑立袁粲传,以审武帝。
帝曰: 袁粲自是宋家忠臣。
约又多载孝武、明帝诸亵黩事,上遣左右语约曰: 孝武事迹不容顿尔。我昔经事宋明帝,卿可思讳恶之义。
于是多所省除。
又敕智深撰宋纪,召见芙蓉堂,赐衣服给宅。
智深告贫于豫章王,王曰: 须卿书成,当相论以禄。
书成三十卷。
武帝后召见智深于璿明殿,令拜表奏上,表未奏而武帝崩。
隆昌元年,敕索其书。
智深迁爲竟陵王司徒参军。
免官。
又令以棺亲土,不须砖,勿设灵座。
祖冲之字文远,范阳遒人也。
曾祖台之,晋侍中。
祖昌,宋大匠卿。
父朔之,奉朝请。
冲之稽古,有机思,宋孝武使直华林学省,赐宅宇车服。
解褐南徐州从事、公府参军。
始元嘉中,用何承天所制历,比古十一家爲密。
冲之以爲尚疏,乃更造新法,上表言之。
孝武令朝士善历者难之,不能屈。
会帝崩不施行。
历位爲娄县令,谒者仆射。
初,宋武平关中,得姚兴指南车,有外形而无机杼,每行,使人于内转之。
升明中,齐高帝辅政,使冲之追修古法。
冲之改造铜机,圆转不穷,而司方如一,马钧以来未之有也。
时有北人索驭驎者亦云能造指南车,高帝使与冲之各造,使于乐游苑对共校试,而颇有差僻,乃毁而焚之。
晋时杜预有巧思,造欹器,三改不成。
永明中,竟陵王子良好古,冲之造欹器献之,与周庙不异。
文惠太子在东宫,见冲之历法,啓武帝施行。
文惠寻薨又寝。
转长水校尉,领本职。
冲之造安边论,欲开屯田,广农殖。
建武中,明帝欲使冲之巡行四方,兴造大业,可以利百姓者,会连有军事,事竟不行。
冲之解锺律博塞,当时独绝,莫能对者。
以诸葛亮有木牛流马,乃造一器,不因风水,施机自运,不劳人力。
又造千里船,于新亭江试之,日行百馀里。
于乐游苑造水碓磨,武帝亲自临视。
又特善算。
不用身后之誉,唯重目前知见。
锺嵘字仲伟,潁川长社人,晋侍中雅七世孙也。
父蹈,齐中军参军。
嵘与兄岏、弟屿并好学,有思理。
嵘齐永明中爲国子生,明周易。
卫将军王俭领祭酒,颇赏接之。
建武初,爲南康王侍郎。
时齐明帝躬亲细务,纲目亦密,于是郡县及六署九府常行职事,莫不争自啓闻,取决诏敕。
文武勋旧皆不归选部,于是凭势互相通进,人君之务,粗爲繁密。
嵘乃上书言: 古者明君揆才颁政,量能授职,三公坐而论道,九卿作而成务,天子可恭己南面而已。
书奏,上不怿,谓太中大夫顾暠曰: 锺嵘何人,欲断朕机务,卿识之不?
答曰: 嵘虽位末名卑,而所言或有可采。
且繁碎职事,各有司存,今人主总而亲之,是人主愈劳而人臣愈逸,所谓代庖人宰而爲大匠斲也。
上不顾而他言。
永元末,除司徒行参军。
梁天监初,制度虽革,而未能尽改前弊,嵘上言曰: 永元肇乱,坐弄天爵,勋非即戎,官以贿就。
挥一金而取九列,寄片劄以招六校。骑都塞市,郎将填街。
服既缨组,尚爲臧获之事,职虽黄散,犹躬胥徒之役。
名实淆紊,兹焉莫甚。臣愚谓永元诸军官是素族士人,自有清贯,而因斯受爵,一宜削除,以惩浇竞。
若吏姓寒人,听极其门品,不当因军遂滥清级。
若侨杂伧楚,应在绥抚,正宜严断禄力,绝其妨正,直乞虚号而已。
敕付尚书行之。
衡阳王元简出守会稽,引爲宁朔记室,专掌文翰。
时居士何胤筑室若邪山,山发洪水,漂拔树石,此室独存。
元简令嵘作瑞室颂以旌表之,辞甚典丽。
迁西中郎晋安王记室。
嵘尝求誉于沈约,约拒之。
及约卒,嵘品古今诗爲评,言其优劣,云 观休文衆制,五言最优。
齐永明中,相王爱文,王元长等皆宗附约。
于时谢朓未遒,江淹才尽,范云名级又微,故称独步。
所撰皇帝实录、皇德记、起居注、职仪等百余卷,文集十卷。
吴均字叔庠,吴兴故鄣人也。
家世寒贱,至均好学有俊才,沈约尝见均文,颇相称赏。
梁天监初,柳恽爲吴兴,召补主簿,日引与赋诗。
均文体清拔,有古气,好事者或学之,谓爲 吴均体 。
均尝不得意,赠恽诗而去,久之复来,恽遇之如故,弗之憾也。
荐之临川靖惠王,王称之于武帝,即日召入赋诗,悦焉。待诏着作,累迁奉朝请。
先是,均将着史以自名,欲撰齐书,求借齐起居注及群臣行状,武帝不许,遂私撰齐春秋奏之。
书称帝爲齐明帝佐命,帝恶其实录,以其书不实,使中书舍人刘之遴诘问数十条,竟支离无对。
敕付省焚之,坐免职。
寻有敕召见,使撰通史,起三皇讫齐代。
均草本纪、世家已毕,唯列传未就,卒。
均注范晔后汉书九十卷,着齐春秋三十卷,庙记十卷,十二州记十六卷,钱唐先贤传五卷,续文释五卷,文集二十卷。
刘勰字彦和,东莞莒人也。
父尚,越骑校尉。
勰早孤,笃志好学。
家贫不婚娶,依沙门僧佑居,遂博通经论,因区别部类,录而序之。
定林寺经藏,勰所定也。
梁天监中,兼东宫通事舍人,时七庙飨荐已用蔬果,而二郊农社犹有牺牲,勰乃表言二郊宜与七庙同改。
诏付尚书议,依勰所陈。
迁步兵校尉,兼舍人如故,深被昭明太子爱接。
初,勰撰文心雕龙五十篇,论古今文体,其序略云: 予齿在逾立,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,随仲尼而南行,寤而喜曰:大哉,圣人之难见也,乃小子之垂梦欤!
自生灵以来,未有如夫子者也。
敷赞圣旨,莫若注经,而马、郑诸儒弘之已精,就有深解,未足立家。
唯文章之用,实经典枝条,五礼资之以成,六典因之致用。
于是搦笔和墨,乃始论文。
其爲文用四十九篇而已。 既成,未爲时流所称。
勰欲取定于沈约,无由自达,乃负书候约于车前,状若货鬻者。
约取读,大重之,谓深得文理,常陈诸几案。
勰爲文长于佛理,都下寺塔及名僧碑志,必请勰制文。
敕与慧震沙门于定林寺撰经证。
陈亡入隋,行至江州,追感其父所终,遘疾卒。论曰:文章者,盖情性之风标,神明之律吕也。
蕴思含豪,游心内运,放言落纸,气韵天成。
莫不禀以生灵,迁乎爱嗜,机见殊门,赏悟纷杂,感召无象,变化不穷。
发五声之音响,而出言异句,写万物之情状,而下笔殊形。
畅自心灵,而宣之简素,轮扁之言,未或能尽。然纵假之天性,终资好习,是以古之贤哲,咸所用心。
至若丘灵鞠等,或克荷门业,或夙怀慕尚,虽位有穷通,而名不可灭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