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传 卷三十二
畅字少微,邵兄褘子也。
褘少有操行,爲晋琅邪王国郎中令。
从王至洛。
还京都,宋武帝封药酒一罂付褘,使密加酖毒,受命于道自饮而卒。
畅少与从兄敷、演、镜齐名,爲后进之秀。
起家爲太守徐佩之主簿,佩之被诛,畅驰出奔赴,制服尽哀,爲论者所美。
弟牧尝爲猘犬所伤,医云宜食虾蟆,牧甚难之。
畅含笑先尝,牧因此乃食,创亦即愈。
累迁太子中庶子。
孝武镇彭城,畅爲安北长史、沛郡太守。
元嘉二十七年,魏太武南征,太尉江夏王义恭统诸军出镇彭城。
太武亲率大衆,去彭城数十里。
彭城衆力虽多,军食不足,义恭欲弃彭城南归,计议弥日不定。
时历城衆少食多,安北中兵参军沈庆之议欲以车营爲函箱阵,精兵爲外翼,奉二王及妃媛直趋历城,分城兵配护军将军萧思话留守。
太尉长史何勖不同,欲席卷奔郁洲,自海道还都。
二议未决,更集群僚谋之。
畅曰: 若历城、郁洲有可至之理,下官敢不高赞。
今城内乏食,百姓咸有走情,但以关扃严固,欲去莫从耳。
若一旦动脚,则各自散走,欲至所在,何由可得?
今军食虽寡,朝夕犹未窘罄,岂有舍万安之术,而就危亡之道。
若此计必用,下官请以颈血汙君马迹。
孝武闻畅议,谓义恭曰: 张长史言不可异也。
义恭乃止。
魏太武得至,仍登城南亚父冢,于戏马台立毡屋。
先是队主蒯应见执,其日晡时,太武遣送应至小巿门致意,求甘蔗及酒。
孝武遣人送酒二器,甘蔗百挺;求骆驼。
明日,太武又自上戏马台,复遣使至小巿门求与孝武相见,遣送骆驼并致杂物,使于南门受之。
畅于城上与魏尚书李孝伯语。
孝伯问: 君何姓?
答云: 姓张。
孝伯曰: 张长史。
畅曰: 君何得见识?
孝伯曰: 君声名远闻,足使我知。
因言说久之。
城内有具思者尝在魏,义恭遣视,知是孝伯,乃开门进饷物。
太武又求酒及甘橘,畅宣孝武旨,又致螺杯杂粽,南土所珍。
太武复令孝伯传语曰: 魏主有诏借博具。
畅曰: 博具当爲申致,有诏之言,政可施于彼国,何得称之于此。
孝伯曰: 邻国之君,何爲不称诏于邻国之臣?
畅曰: 君之此称,尚不可闻于中华,况在诸王之贵,而独曰邻国之君邪。
孝伯曰: 魏主言太尉、镇军久阙南信,殊当忧邑,若欲遣信,当爲护送。
畅曰: 此方间路甚多,不复以此劳魏主。
孝伯曰: 亦知有水路,似爲白贼所断。
畅曰: 君着白衣,故称白贼邪?
孝伯大笑曰: 今之白贼亦不异黄巾、赤眉。
畅曰: 黄巾、赤眉似不在江南。
孝伯曰: 亦不离青、徐。
畅曰: 今者青、徐实爲有贼,但非白贼耳。
又求博具,俄送与。
太武又遣送毡及九种盐并胡豉,云 此诸盐各有所宜:白盐是魏主所食;黑者疗腹胀气懑,细刮取六铢,以酒服之;胡盐疗目痛;柔盐不用食,疗马脊创;赤盐、驳盐、臭盐、马齿盐四种,并不中食。
胡豉亦中噉。
又求黄甘,并云 魏主致意太尉、安北,何不遣人来至我间?
彼此之情虽不可尽,要须见我小大,知我老少,观我爲人。
若诸佐不可遣,亦可使僮来。
畅又宣旨答曰: 魏主形状才力,久爲来往所具,李尚书亲自衔命,不患彼此不尽。
故不复遣信。
又云: 魏主恨向所送马殊不称意,安北若须大马,当更送之;脱须蜀马,亦有佳者。
畅曰: 安北不乏良驷,送自彼意,非此所求。
义恭又饷炬烛十挺,孝武亦致锦一匹。又曰: 知更须黄甘,诚非所吝,但会不足周彼一军。
向给魏主,未应便乏,故不复重付。
太武复求甘蔗安石榴,畅曰: 石榴出自邺下,亦当非彼所乏。
孝伯曰: 君南土膏粱,何爲着屩?
君而着此,使将士云何?
畅曰: 膏粱之言,诚爲多愧,但以不武,受命统军,戎阵之间,不容缓服。
太武又遣就二王借箜篌、琵琶、筝、笛等器及棋子。
孝伯辞辩亦北土之美,畅随宜应答,吐属如流,音韵详雅,风仪华润。
孝伯及左右人并相视叹息。
时魏声云当出襄阳,故以畅爲南谯王义宣司空长史、南郡太守。
三十年,元凶弑逆,义宣发哀之日,即便举兵。
畅爲元佐,位居僚首,哀容俯仰,荫映当时。
举哀毕,改服着黄裤褶,出射堂简人。
音姿容止,莫不瞩目,见者皆愿爲尽命。
事平,征爲吏部尚书,封夷道县侯。
义宣既有异图,蔡超等以畅人望,劝义宣留之。
乃解南蛮校尉以授畅,加冠军将军,领丞相长史。
畅遣门生荀僧宝下都,因顔竣陈义宣衅状。
僧宝有私货,停巴陵不时下。
会义宣起兵,津路断绝,僧宝遂不得去。
义宣将爲逆,遣嬖人翟灵宝告畅,畅陈必无此理,请以死保之。
灵宝知畅不回,劝义宣杀以徇衆,赖丞相司马竺超人得免。
进号抚军,别立军部,以收人望。
畅虽署文檄,而饮酒常醉,不省文书。
随义宣东下。
梁山战败,于乱兵自归,爲军人所掠,衣服都尽。
遇右将军王玄谟乘舆出营,畅已得败衣,因排玄谟上舆。
玄谟意甚不悦,诸将请杀之,队主张世营救得免。
执送都,下廷尉,寻见原。
起爲都官尚书,转侍中,代子淹领太子右卫率。
孝武宴朝贤,畅亦在坐。
何偃因醉曰: 张畅故是奇才,同义宣作贼,亦能无咎,非才何以致此?
畅乃厉声曰: 太初之时,谁黄其合?
帝曰: 何事相苦。
初,元凶时,偃父尚之爲元凶司空,义师至新林,门生皆逃,尚之父子与婢妾共洗黄合,故畅讥之。
孝建二年,出爲会稽太守。
后与晋安王子勋同逆,军败见杀。
淹弟融。融字思光,弱冠有名。
道士同郡陆修静以白鹭羽麈尾扇遗之,曰: 此既异物,以奉异人。
解褐爲宋新安王子鸾行参军。
王母殷淑仪薨,后四月八日建斋并灌佛,僚佐儭者多至一万,少不减五千,融独注儭百钱。
帝不悦曰: 融殊贫,当序以佳禄。
出爲封溪令。
从叔永出后渚送之曰: 似闻朝旨,汝寻当还。
融曰: 不患不还,政恐还而复去。
及行,路经嶂嶮,獠贼执融将杀食之。
融神色不动,方作洛生咏,贼异之而不害也。
浮海至交州,于海中遇风,终无惧色,方咏曰: 干鱼自可还其本乡,肉脯复何爲者哉。
又作海赋,文辞诡激,独与衆异。
后以示镇军将军顾觊之,觊之曰: 卿此赋实超玄虚,但恨不道盐耳。
融即求笔注曰: 漉沙构白,熬波出素,积雪中春,飞霜暑路。
此四句后所足也。
觊之与融兄有恩好,觊之卒,融身负坟土。
在南与交趾太守卞展善。
展于岭南爲人所杀,融挺身奔赴。
举秀才,对策中第。
爲尚书殿中郎,不就,改爲仪曹郎。
寻请假奔叔父丧,道中罚干钱敬道鞭杖五十,寄系延陵狱。
大明五年制,二品清官行僮干杖,不得出十。
爲左丞孙缅所奏,免官。
重定,摄祠部、仓部二曹。
时领军刘勉战死,融以祠部议,上应哭勉,见从。
又俗人忌以正月开太仓,融议不宜拘束小忌。
寻兼掌正厨,见宰杀,回车径去,自表解职。
再迁南阳王友。
融父畅爲丞相长史,义宣事难,畅将爲王玄谟所杀,时玄谟子瞻爲南阳王长史,融啓求去官,不许。
融家贫欲禄,乃与从叔征北将军永书曰: 融昔幼学,早训家风,虽则不敏,率以成性。
布衣韦带,弱年所安,箪食瓢饮,不觉不乐。
但世业清贫,人生多待,榛栗枣修,女贽既长,束帛禽鸟,男礼已大。
勉身就官,十年七仕,不欲代耕,何至此事。
昔求三吴一丞,虽属舛错,今闻南康缺守,愿得爲之。
融不知阶级,阶级亦可不知融,政以求丞不得,所以求郡,求郡不得,亦可复求丞。
又与吏部尚书王僧虔书曰: 融天地之逸人也,进不辨贵,退不知贱,实以家贫累积,孤寡伤心,八侄俱孤,二弟顿弱,岂能山海陋禄,申融情累。
阮籍爱东平土风,融亦欣晋平闲外。
时议以融非御人才,竟不果。
辟齐太傅掾,稍迁中书郎,非其所好。
乞爲中散大夫,不许。
张氏自敷以来,并以理音辞、修仪范爲事。
至融风止诡越,坐常危膝,行则曳步,翘身仰首,意制甚多。
见者惊异,聚观成巿,而融了无惭色。
随例同行,常稽迟不进。
高帝素爱融,爲太尉时,与融款接。
见融常笑曰: 此人不可无一,不可有二。
即位后,手诏赐融衣曰: 见卿衣服粗故,诚乃素怀有本。
交尔蓝缕,亦亏朝望。
今送一通故衣,意谓虽故,乃胜新也。
是吾所着,已令裁减,称卿之体;并履一量。
高帝出太极殿西室,融入问讯,弥时方登阶。
及就席,上曰: 何乃迟爲? 对曰: 自地升天,理不得速。 时魏主至淮而退,帝问: 何意忽来忽去。
未有答者,融时下坐,抗声曰: 以无道而来,见有道而去。
公卿咸以爲捷。
融善草书,常自美其能。
帝曰: 卿书殊有骨力,但恨无二王法。
答曰: 非恨臣无二王法,亦恨二王无臣法。
融假还乡,诣王俭别。俭立此地举袂不前,融亦举手呼俭曰: 歜曰 王前 。
俭不得已趋就之。
融曰: 使融不爲慕势,而令君爲趍士,岂不善乎。
常叹云: 不恨我不见古人,所恨古人又不见我。
融与吏部尚书何戢善,往诣戢,误通尚书刘澄。
下车入门,乃曰: 非是。
至户望澄,又曰: 非是。
既造席视澄曰: 都自非是。
乃去。
其爲异如此。
又爲长沙王镇军,竟陵王征北谘议,并领记室,司徒从事中郎。
永明二年,总明观讲,敕朝臣集听。
融扶入就榻,私索酒饮之。
事毕,乃长叹曰: 呜呼!仲尼独何人哉。
爲御史中丞到撝所奏免官,寻复职。
融形貌短丑,精神清彻,王敬则见融革带宽,殆将至髀,谓曰: 革带太急。
融曰: 既非步吏,急带何爲?
融假东出,武帝问融住在何处,答曰: 臣陆处无屋,舟居无水。
后上问其从兄绪,绪曰: 融近东出,未有居止,权牵小船于岸上住。
上大笑。
后使融接对北使李道固,就席,道固顾而言曰: 张融是宋彭城长史张畅子不?
融嚬蹙久之,曰: 先君不幸,名达六夷。
豫章王大会宾僚,融食炙,始行毕,行炙人便去。
融欲求盐蒜,口终不言,方摇食指,半日乃息。
出入朝廷,皆拭目惊观之。
八年,朝臣贺衆瑞公事,融扶入拜起,复爲有司所奏,见原。
迁司徒兼右长史。
竟陵张欣时爲诸暨令,坐罪当死,欣时父兴世讨宋南谯王义宣,官军欲杀融父畅,兴世以袍覆畅而坐之,以此得免。
兴世卒,融着高履爲负土成坟。
至是,融啓竟陵王子良乞代欣时死。
子良答曰: 此乃是长史美事,恐朝有常典,不得如长史所怀。
迁黄门郎,太子中庶子,司徒左长史。
融有孝义,忌月三旬不听乐,事嫂甚谨。
父畅临终谓诸子曰: 昔丞相事难,吾以不同将见杀,缘司马竺超人得活,尔等必报其子。
后超人孙微冬月遭母丧居贫,融吊之,悉脱衣以爲赙,披牛被而反。
常以兄事微。
豫章王嶷、竟陵王子良薨,自以身经佐吏,哭辄尽恸。
建武四年,病卒,遗令建白旐无旒,不设祭,令人捉麈尾登屋复魂。
曰: 吾生平所善,自当陵云一笑。
三千买棺,无制新衾。
左手执孝经、老子,右手执小品法华经。
妾二人哀事毕,各遣还家。
曰: 吾生平之风调,何至使妇人行哭失声,不须暂停闺合。
融玄义无师法,而神解过人,高谈鲜能抗拒。
永明中遇疾,爲门律,自序云: 吾文章之体,多爲世人所惊,汝可师耳以心,不可使耳爲心师也。
夫文岂有常体,但以有体爲常,政当有其体。
丈夫当删诗、书,制礼乐,何至因循寄人篱下。
临卒,又戒其子曰: 手泽存焉,父书不读,况父音情,婉在其韵。
吾意不然,别遗尔旨。
吾文体英变,变而屡奇,岂吾天挺,盖不隤家声。
汝可号哭而看之。
答曰: 本朝危乱,四海横流,既不能爲比干之死,实未忍爲微子之去,是以至晚。
颖胄深以爲善,即用爲相府谘议。后位御史中丞。
融与东海徐文伯兄弟厚。
文伯字德秀,濮阳太守熙曾孙也。
熙好黄、老,隐于秦望山,有道士过求饮,留一瓠卢瓜与之,曰: 君子孙宜以道术救世,当得二千石。
熙开之,乃扁鹊镜经一卷,因精心学之,遂名震海内。
生子秋夫,弥工其术,仕至射阳令。
尝夜有鬼呻吟,声甚凄怆,秋夫问何须,答言姓某,家在东阳,患腰痛死。
虽爲鬼痛犹难忍,请疗之。
秋夫曰: 云何厝法?
鬼请爲刍人,案孔穴针之,秋夫如言,爲灸四处,又针肩井三处,设祭埋之。
明日见一人谢恩,忽然不见。
当世伏其通灵。
秋夫生道度、叔向,皆能精其业。
道度有脚疾不能行,宋文帝令乘小舆入殿,爲诸皇子疗疾,无不绝验。
位兰陵太守。
宋文帝云: 天下有五绝,而皆出钱唐。
谓杜道鞠弹棋,范悦诗,褚欣远模书,褚胤围棋,徐道度疗疾也。
道度生文伯,叔向生嗣伯。
文伯亦精其业,兼有学行,倜傥不屈意于公卿,不以医自业。
融谓文伯、嗣伯曰: 昔王微、嵇叔夜并学而不能,殷仲堪之徒故所不论。
得之者由神明洞彻,然后可至,故非吾徒所及。
且褚侍中澄富贵亦能救人疾,卿此更成不达。
答曰: 唯达者知此可崇,不达者多以爲深累,既鄙之何能不耻之。
文伯爲效与嗣伯相埒。
宋孝武路太后病,衆医不识。
文伯诊之曰: 此石博小肠耳。
乃爲水剂消石汤,病即愈。
除鄱阳王常侍,遗以千金,旬日恩意隆重。
宋明帝宫人患腰痛牵心,每至辄气欲绝,衆医以爲肉症。
文伯曰: 此发症。
以油投之,即吐得物如发。
稍引之长三尺,头已成蛇能动,挂门上适尽一发而已,病都差。
宋后废帝出乐游苑门,逢一妇人有娠,帝亦善诊,诊之曰: 此腹是女也。
问文伯,曰: 腹有两子,一男一女,男左边,青黑,形小于女。
帝性急,便欲使剖。
文伯恻然曰: 若刀斧恐其变异,请针之立落。
便写足太阴,补手阳明,胎便应针而落。
两儿相续出,如其言。
子雄亦传家业,尤工诊察,位奉朝请。
能清言,多爲贵游所善。
事母孝谨,母终,毁瘠几至自灭。
俄而兄亡,扶杖临丧,抚膺一恸,遂以哀卒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