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传 卷二十一
王弘弘少好学,以清悟知名。
弱冠爲会稽王道子骠骑主簿。
珣颇好积聚,财物布在人间,及薨,弘悉燔券书,一不收责,其余旧业,悉委诸弟。
时内外多难,在丧者皆不得终其哀,唯弘徵召一无所就。
桓玄克建业,收道子付廷尉,臣吏莫敢瞻送,弘时尚居丧,独道侧拜辞,攀车涕泣,论者称焉。
宋武帝召补镇军谘议参军,以功封华容县五等侯,累迁太尉左长史。
从北征,前锋已平洛阳,而未遣九锡,弘衔使还都讽朝廷。
时刘穆之掌留任,而旨乃从北来,穆之愧惧发病,遂卒。
宋国建,爲尚书仆射掌选,领彭城太守。
奏弹世子左卫率谢灵运,爲军人桂兴淫其嬖妾,灵运杀兴弃尸洪流,御史中丞王准之曾不弹举。
武帝答曰: 端右肃正风轨,诚副所期,自今以爲永制。
于是免灵运官。
后迁江州刺史,省赋简役,百姓安之。
永初元年,以佐命功,封华容县公。
三年入朝,进号卫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。
帝因宴集曰: 我布衣,始望不至此。
傅亮之徒并撰辞,欲盛称功德。
弘率尔对曰: 此所谓天命,求之不可得,推之不可去。
时称其简举。
少帝景平二年,徐羡之等谋废立,召弘入朝。
文帝即位,以定策安社稷,进位司空,封建安郡公,固辞见许。
进号车骑大将军,开府、刺史如故。
徐羡之等以废弑罪,将及诛,弘以非首谋,且弟昙首又爲上所亲委。
事将发,密使报弘。
羡之既诛,迁侍中、司徒、扬州刺史、录尚书事,给班剑三十人。
上西征谢晦,与彭城王义康居守,入住中书下省,引队仗出入,司徒府权置参军。
元嘉五年春,大旱,弘引咎逊位。
先是彭城王义康爲荆州剌史,镇江陵,平陆令河南成粲与弘书,诫以盈满,兼陈彭城王宜入知朝政,竟陵、衡阳宜出据列藩。
弘由是固自陈请。
乃降爲卫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。
六年,弘又上表陈彭城王宜入辅,并求解州,义康由是代弘爲司徒,与之分录。
弘又辞分录。
弘博练政体,留心庶事,斟酌时宜,每存优允。与八座丞郎疏曰: 同伍犯法,无人士不罪之科,然每至诘谪,辄有请诉。
若常垂恩宥,则法废不行,依事纠责,则物以爲苦。
恐宜更爲其制。
时议多不同,弘以爲:
谓之人士,便无庶人之坐;署爲庶人,辄受人士之罚,不其颇欤?
谓人士可不受同伍之谪,取罪其奴客,庸何伤邪?
无奴客,可令输赎。
有修身闾阎,与群小实隔,又或无奴僮,爲衆所明者,官长二千石便亲临列上,依事遣判。
又主守偷五疋,常偷四十疋,并加大辟。
议者咸以爲重。
弘以爲:
小吏无知,临财易昧。
或由疏慢,事蹈重科。
宜进主守偷十疋,常偷五十疋死,四十疋降以补兵。
至于官长以上,荷蒙荣禄,冒利五疋乃已爲弘,士人至此,何容复加哀矜。
且此辈人士可杀不可谪,谓宜奏闻,决之圣旨。
文帝从弘议。
弘又上言: 旧制,人年十三半役,十六全役。
今四方无事,应存消息。
请以十五至十六爲半丁,十七爲全丁。
从之。
及弟昙首亡,文帝嗟悼不已,见弘流涕歔欷,弘敛容而已。
既而彭城王义康言于帝曰: 昙首既爲家宝,又爲国器,弘情不称,何也?
帝曰: 贤者意不可度。
其见体亮如此。
九年进位太保,领中书监,馀如故。
其年薨。
赠太保、中书监,给节,加羽葆、鼓吹,增班剑爲六十人。
諡曰文昭公,配食武帝庙庭。
弘既人望所宗,造次必存礼法。
凡动止施爲及书翰仪体,后人皆依放之,谓爲王太保家法。
虽历藩辅,而不营财利,薨亡之后,家无馀业。
而轻率少威仪。客有疑其讳者,弘曰: 家讳与苏子高同。
性褊隘,人有忤意,辄加詈辱。
少尝摴蒱公城子野舍,及后当权,有人就弘求县。
此人尝以蒱戏得罪,弘诘之曰: 君得钱会戏,何用禄爲。
答曰: 不审公城子野何所在。
弘默然。
自领选及当朝总录,将加荣爵于人者,每先呵责谴辱之,然后施行;若美相盼接语欣欢者,必无所谐。
人问其故,答曰: 王爵既加于人,又相抚劳,便成与主分功,此所谓奸以事君者也。
僧亮弟僧衍,位侍中。弘少子僧达。僧达幼聪敏,弘爲扬州时,僧达六七岁,遇有通讼者,窃览其辞,谓爲有理。
及大讼者亦进,弘意其小,留左右,僧达爲申理,闇诵不失一句。
兄锡质讷乏风采。
文帝闻僧达早慧,召见德阳殿,应对闲敏,上甚知之,妻以临川王义庆女。
少好学,善属文,爲太子舍人。
坐属疾而于扬列桥观斗鸭,爲有司所纠,原不问。
性好鹰犬,与闾里少年相驰逐,又躬自屠牛。
义庆闻之,令周旋沙门慧观造而观之,僧达陈书满席,与论文义,慧观酬答不暇,深相称美。
诉家贫求郡,文帝欲以爲秦郡。
吏部郎庾仲文曰: 王弘子既不宜作秦郡,僧达亦不堪莅人。
乃止。
迁太子洗马,母忧去职。
与兄锡不协。
锡罢临海郡还,送故及奉禄百万以上,僧达一夕令奴辇取无馀。
服阕,爲宣城太守。
性好游猎,而山郡无事,僧达肆意驰骋,或五日三日方归,受辞辩讼,多在猎所。
人或逢,不识,问府君所在。
僧达且曰: 在近。
其后徙义兴。
及元凶弑立,孝武发寻阳,沈庆之谓人曰: 王僧达必来赴义。
人问其所以,庆之曰: 虏马饮江,王出赴难,见其在先帝前,议论开张,执意明决,以此言之,其必至也。
僧达寻至,孝武即以爲长史。
及即位,爲尚书右仆射。
僧达自负才地,一二年间便望宰相。
尝答诏曰: 亡父亡祖,司徒司空。
其自负若此。
后爲护军将军,不得志,乃求徐州,上不许。
固陈,乃以爲吴郡太守。
时期岁五迁,弥不得意。
吴郭西台寺多富沙门,僧达求须不称意,乃遣主簿顾旷率门义劫寺内沙门竺法瑶得数百万。
荆、江反叛,加僧达置佐领兵。
台符听置千人,而辄立三十队,队八十人。
立宅于吴,多役功力,坐免官。
后孝武独召见,傲然了不陈逊,唯张目而视。
及出,帝叹曰: 王僧达非狂如何?乃戴面向天子。
后顔师伯诣之,僧达慨然曰: 大丈夫甯当玉碎,安可以没没求活。
师伯不答,逡巡便退。
初,僧达爲太子洗马在东宫,爱念军人朱灵宝,及出爲宣城,灵宝已长。
僧达诈列死亡,寄宣城左永之籍,注以爲子,改名元序。
啓文帝以爲武陵国典卫令,又以补竟陵国典书令,建平国中军将军。
孝建元年,事发,又加禁锢。
表谢言不能因依左右,倾意权贵。
上愈怒。
僧达族子确少美姿容,僧达与之私款。
确叔父休爲永嘉太守,当将确之郡,僧达欲逼留之,确知其意,避不往。
僧达潜于所住屋后作大坑,欲诱确来别,杀埋之。
从弟僧虔知其谋,禁呵乃止。
御史中丞刘瑀奏请收案,上不许。
二年,除太常,意尤不悦。
顷之,上表解职,文旨抑扬。
侍中何偃以其言不逊,啓付南台,又坐免官。
先是,何尚之致仕,复膺朝命,于宅设八关斋,大集朝士,自行香,次至僧达曰: 愿郎且放鹰犬,勿复游猎。
僧达答曰: 家养一老狗,放无处去,已复还。
尚之失色。
大明中,以归顺功,封宁陵县五等侯,累迁中书令。
黄门郎路琼之,太后兄庆之孙也,宅与僧达门并。
尝盛车服诣僧达,僧达将猎,已改服。
琼之就坐,僧达了不与语,谓曰: 身昔门下驺人路庆之者,是君何亲?
遂焚琼之所坐床。
太后怒,泣涕于帝曰: 我尚在而人陵之,我死后乞食矣。
帝曰: 琼之年少,无事诣王僧达门,见辱乃其宜耳。
僧达贵公子,岂可以此加罪乎?
太后又谓帝曰: 我终不与王僧达俱生。
先是,南彭城蕃县人高闍、沙门释昙标、道方等共相诳惑,自言有鬼神龙凤之瑞,常闻箫鼓音,与秣陵人蓝宏期等谋爲乱,又结殿中将军苗乞食等起兵攻宫门。
事发,凡党与死者数十人。
僧达屡经犯忤,上以爲终无悛心,因高闍事陷之,收付廷尉,于狱赐死。
时年三十六。
帝亦以爲恨,谓江夏王义恭曰: 王僧达遂不免死,追思太保馀烈,使人慨然。
于是诏太保华容文昭公门爵国姻,一不贬绝。
时有苏宝者名宝生,本寒门,有文义之美,官至南台侍御史、江宁令,坐知高闍谋反,不即闻啓,亦伏诛。
僧达子道琰,徙新安。
元徽中,爲庐陵内史,未至郡,卒。
子融。
融字元长,少而神明警慧。
母临川太守谢惠宣女,性敦敏,教融书学。
博涉有文才,从叔俭谓人曰: 此儿至四十,名位自然及祖。
举秀才,累迁太子舍人。
以父宦不通,弱年便欲绍兴家业,啓齐武帝求自试,迁秘书丞。
从叔俭初有仪同之授,赠俭诗及书,俭甚奇之,笑谓人曰: 穰侯印讵便可解。
历丹阳丞,中书郎。
永明末,武帝欲北侵,使毛惠秀画汉武北伐图,融因此上疏,开张北侵之议。
图成,上置琅邪城射堂壁上,游幸辄观焉。
九年,芳林园禊宴,使融爲曲水诗序,当时称之。
上以融才辩,使兼主客,接魏使房景高、宋弁。
弁见融年少,问: 主客年几?
融曰: 五十之年,久踰其半。
景高又云: 在北闻主客曲水诗序胜延年,实愿一见。
融乃示之。
后日,宋弁于瑶池堂谓融曰: 昔观相如封禅,以知汉武之德,今览王生诗序,用见齐主之盛。
融曰: 皇家盛明,岂直比踪汉武,更惭鄙制,无以远匹相如。
上以魏所送马不称,使融问之曰: 秦西冀北,实多骏骥,而魏之良马,乃驽不若,将旦旦信誓,有时而爽,駉駉之牧,遂不能嗣?
宋弁曰: 当是不习地土。
融曰: 周穆马迹遍于天下,若骐骝之性,因地而迁,则造父之策,有时而踬。
弁曰: 王主客何爲勤勤于千里?
融曰: 卿国既异其优劣,聊复相访,若千里斯至,圣上当驾鼓车。
弁曰: 向意既须,必不能驾鼓车也。
融曰: 买死马之骨,亦以郭隗之故。
弁不能答。
融躁于名利,自恃人地,三十内望爲公辅。
初爲司徒法曹,诣王僧佑,因遇沈昭略,未相识。
昭略屡顾盼,谓主人曰: 是何年少?
融殊不平,谓曰: 仆出于扶桑,入于汤谷,照耀天下,谁云不知,而卿此问?
昭略云: 不知许事,且食蛤蜊。
融曰: 物以群分,方以类聚,君长东隅,居然应嗜此族。
其高自标置如此。
及爲中书郎,尝抚案叹曰: 爲尔寂寂,邓禹笑人。
行遇朱雀桁开,路人填塞,乃捶车壁曰: 车中乃可无七尺,车前岂可乏八驺。
及魏军动,竟陵王子良于东府募人,板融甯朔将军、军主。
融文辞捷速,有所造作,援笔可待,子良特相友好。
晚节大习骑马,招集江西伧楚数百人,并有干用,融特爲谋主。
武帝病笃暂绝,子良在殿内,太孙未入,融戎服绛衫,于中书省合口断东宫仗不得进,欲矫诏立子良。
诏草已立,上重苏,朝事委西昌侯鸾。
梁武谓范云曰: 左手据天下图,右手刎其喉,愚夫不爲。
主上大渐,国家自有故事,道路籍籍,将有非常之举,卿闻之乎?
云不敢答。
俄而帝崩,融乃处分以子良兵禁诸门,西昌侯闻,急驰到云龙门,不得进,乃曰: 有敕召我。
仍排而入,奉太孙登殿,命左右扶出子良,指麾音响如锺,殿内无不从命。
融知不遂,乃释服还省,叹曰: 公误我。
郁林深怨融,即位十馀日,收下廷尉狱。
使中丞孔珪倚爲奏曰: 融姿性刚险,立身浮竞,动迹惊群,抗言异类。近塞外微尘,苦求将领,遂招纳不逞,扇诱荒伧。
狡弄威声,专行权利,反复唇齿之间,倾动颊舌之内,威福自己,无所忌惮,诽谤朝政,历毁王公。谓己才流,无所推下,事暴远近,使融依源据答。
融辞曰: 囚实顽蔽,触行多愆。
但夙忝门素,得奉教君子。
爰自总发,迄将立年,州闾乡党,见许愚慎。
过蒙大行皇帝奖育之恩,又荷文皇帝识擢之重,司徒公赐预士林,安陆王曲垂盼接,前后陈伐虏之计,亦仰简先朝。
今段犬羊乍扰,令囚草撰符诏。
及司徒宣敕招募,同例非一,实以戎事不小,不敢承教。
续蒙军号,赐使招集,衔敕而行,非敢虚扇。且 张弄威声 ,应有形迹。 专行权利 ,又无赃贿。 反复唇齿之间 ,未审悉与谁言? 倾动颊舌之内 ,不容都无主此。
自上甘露颂及银瓮啓、三日诗序、接虏使语辞,竭思称扬,得非诽谤。
囚才分本劣,谬被策用,悚怍之情,夙宵兢惕,自循自省,并愧流言。
伏惟明皇临宇,普天蒙泽,戊寅赦恩,轻重必宥,百日旷期,始蒙旬日,一介罪身,独婴宪劾。
融被收,朋友部曲,参问北寺,相继于道;请救于子良,子良不敢救;西昌侯固争不得。
诏于狱赐死,时年二十七。
临死叹曰: 我若不爲百岁老母,当吐一言。
融意欲指斥帝在东宫时过失也。
先是,太学生会稽魏准,以才学爲融所赏,既欲奉子良,而准鼓成其事。
太学生虞羲、丘国宾窃相谓曰: 竟陵才弱,王中书无断,败在眼中矣。
及融诛,召准入舍人省诘问,遂惧而死,举体皆青,时人以准胆破。
融文集行于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