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传 卷二十七
孔靖孔琳之殷景仁季恭始察孝廉,累迁司徒左西掾,未拜,遭母忧。
隆安五年,被起爲山阴令,不就。
宋武帝东征孙恩,屡至会稽,过季恭宅,季恭正昼卧,有神人衣服非常,谓曰: 起!天子在门。
既而失之,遽出,适见帝,延入结交,执手曰: 卿后当大贵,愿以身爲托。
于是曲意礼接,赡给甚厚。
帝后讨孙恩,时桓玄篡形已着,帝欲于山阴建义。
季恭以山阴路远,且玄未居极位,不如待其篡后,于京口图之,帝亦以爲然。
时虞啸父爲会稽内史,季恭求爲府司马不得,乃出诣都。
及帝定桓玄,以季恭爲会稽内史,使齎封板拜授,正与季恭遇。
季恭便回舟夜还,至即叩扉入郡。
啸父本爲桓玄所授,闻玄败,开门请罪。
季恭慰勉,使且安所住,明日乃移。
季恭到任,厘整浮华,翦罚游惰,由是境内肃清。
累迁吴兴太守,加冠军。
先是吴兴频丧太守,言项羽神爲卞山王,居郡听事,二千石常避之。
季恭居听事,竟无害也。
迁尚书左仆射,固让。
义熙八年,复爲会稽内史,修饰学校,督课诵习。
十年,复爲右仆射,又让不拜。
除领军,加散骑常侍。
十二年致仕,拜金紫光禄大夫。
是岁,武帝北伐,季恭求从,以爲太尉军谘祭酒。
从平关、洛。
至德元年卒,年七十馀。
有集十五卷,弹文四卷。
子绍安、绍薪、绍忠。绍忠字孝扬,亦有才学,位太子洗马、鄱阳王东曹掾。
孔琳之字彦琳,会稽山阴人也。
曾祖群,晋御史中丞。
祖沈,丞相掾。
父廞,光禄大夫。
琳之强正有志力,少好文义,解音律,能弹棋,妙善草隶。
桓玄辅政爲太尉,以爲西合祭酒。
玄时议欲废钱用谷帛,琳之议曰:
洪范八政,以货次食,岂不以交易之所资,爲用之至要者乎。
故圣王制无用之货,以通有用之财,既无毁败之费,又省难运之苦,此钱所以嗣功龟贝,历代不废者也。
谷帛爲宝,本充衣食,今分以爲货,则致损甚多,又劳烦于商贩之手,耗弃于割截之用,此之爲弊,着于自曩。
故锺繇曰: 巧僞之人,竞湿谷以要利,制薄绢以充资。
魏世制以严刑,弗能禁也。
是以司马芝以爲 用钱非徒丰国,亦所以省刑 。
今既用而废之,则百姓顿亡其利,是有钱无粮之人,皆坐而饥困,此断之之弊也。
魏明帝时,钱废谷用四十年矣,以不便于人,乃举朝大议,精才达政之士,莫不以爲宜复用钱。
彼尚舍谷帛而用钱,足以明谷帛之弊着于已试也。
玄又议复肉刑,琳之以爲:
唐虞象刑,夏禹立辟,盖淳薄既异,致化不同。
书曰 世轻世重 ,言随时也。
夫三代风纯而事简,故罕蹈刑辟,季末俗巧而务殷,故动陷宪网。
若三千行于叔世,必有踊贵之尤,此五帝不相循法,肉刑不可悉复者也。
汉文发仁恻之意,伤自新之路莫由,革古创制,号称刑厝;然名轻而实重,反更伤人。
故孝景嗣位,轻之以缓,缓而人慢,又不禁邪。
期于刑罚之中,所以见美于昔,历代详论而未获厥中者也。
兵荒已后,罹法更多,弃市之刑,本斩右趾,汉文一谬,承而弗革,所以前贤怅恨,议之而未辩。
锺繇、陈群之意虽小有不同,欲以右趾代弃市。
若从其言,则所活者衆矣。
降死之生,诚爲轻法,可以全其性命,蕃其産育,仁既济物,功亦益衆。
又今之所患,逋逃爲先,屡叛不革,宜令逃身靡所,亦以肃戒未犯,永绝恶原。
至于馀条,宜且依旧。
玄好人附悦,而琳之不能顺旨,是以不见知。
累迁尚书左丞,扬州中从事史,所居着绩。
时责衆官献便宜,议者以爲宜修庠序,恤典刑,审官方,明黜陟,举逸拔才,务农简调。
琳之于衆议之外,别建言曰:
夫玺印者,所以辨章官爵,立契符信。
官莫大于皇帝,爵莫尊于公侯,而传国之玺,历代递用,袭封之印,弈世相传。
贵在仍旧,无取改作。
今世唯尉一职独用一印,至于内外群官,每迁悉改,讨寻其义,私所未达。
若谓官各异姓,与传袭不同,则未若异代之爲殊也;若论其名器,虽有公卿之贵,未若帝王之重;若以或有诛夷之臣,忌其凶秽,则汉用秦玺,廷祚四百,未闻以子婴身戮国亡而弃不佩。
帝王公侯之尊,不疑于传玺,人臣衆僚之卑,何嫌于即印?
载籍未闻其说,推例自乖其准,而终年刻铸,丧功消实,金银铜炭之费,不可称言,非所以因循旧贯,易简之道。
愚请衆官即用一印,无烦改作,若新置官,又官多印少,文或零失,然后乃铸,则仰裨天府,非唯小益。
又曰:
凶门柏装,不出礼典,起自末代,积习生常,遂成旧俗,爰自天子达于庶人。
诚行之有由,卒革必骇;然苟无关于情,而有愆礼度,存之未有所明,去之未有所失,固当式遵先典,厘革后谬,况复兼以游费,实爲人患者乎。
凡人士丧仪,多出闾里,每有此须,动十数万,损人财力,而义无所取。
至于寒庶,则人思自竭,虽复室如悬罄,莫不倾産单财,所谓 葬之以礼 ,其若此乎?
谓宜一罢凶门之式。
迁尚书吏部郎。
义熙十一年,除宋武帝平北、征西长史,迁侍中。
宋台初建,除宋国侍中。
永初二年,爲御史中丞,明宪直法,无所屈桡,奏劾尚书令徐羡之亏违宪典。
时羡之领扬州刺史,琳之弟璩之爲中从事,羡之使璩之解释琳之,使停寝其事。
琳之不许,曰: 我触忤宰相,政当罪止一身。
汝必不应从坐,何须勤勤邪。
自是百僚震肃,莫敢犯禁。
武帝甚嘉之,行经兰台,亲加临幸。
迁祠部尚书,不事産业,家尤贫素。
景平元年卒,追赠太常。
子邈有父风,官至扬州中从事。
邈子觊。
觊字思远,少骨鲠有风力,以是非爲己任。
口吃,好读书,早知名。
历位中书黄门侍郎。
初,晋安帝时,散骑常侍选望甚重,与侍中不异,其后职任闲散,用人渐轻。
孝建三年,孝武欲重其选,于是吏部尚书顔竣奏以觊及司徒左长史王景文应举。
帝不欲威权在下,其后分吏部尚书置二人以轻其任。
侍中蔡兴宗谓人曰: 选曹要重,常侍闲淡,改之以名而不以实,虽主意欲爲轻重,人心岂可变邪?
既而常侍之选复卑,选部之贵不异。
大明元年,徙太子中庶子,领翊军校尉,历秘书监,廷尉卿,爲御史中丞。
鞭令史,爲有司所纠,原不问。
六年,除安陆王子绥后军长史、江夏内史。
性使酒仗气,每醉辄弥日不醒,僚类间多所陵忽,尤不能曲意权幸,莫不畏而疾之。
居常贫罄,无有丰约,未尝关怀。
爲府长史,典签谘事,不呼前不敢前,不令去不敢去。
虽醉日居多,而明晓政事,醒时判决,未尝有壅。
衆咸曰: 孔公一月二十九日醉,胜世人二十九日醒也。
孝武每欲引见,先遣人觇其醉醒。性真素,不尚矫饰,遇得宝玩,服用不疑,而他物粗败,终不改易。
时吴郡顾觊之亦尚俭素,衣裘器服皆择其陋者。
宋世清俭,称此二人。
觊弟道存、从弟徽,颇营産业,二弟请假东还,觊出渚迎之,辎重十馀船,皆是绵绢纸席之属。
觊见之僞喜,谓曰: 我比乏,得此甚要。
因命置岸侧,既而正色谓曰: 汝辈忝预士流,何至还东作贾客邪?
命烧尽乃去。
先是,庾徽之爲御史中丞,性豪丽,服玩甚华,觊代之,衣冠器用莫不粗率。
兰台令史并三吴富人,咸有轻之之意。
觊蓬首缓带,风貌清严,皆重迹屏气,莫敢欺犯。
庾徽之字景猷,潁川鄢陵人也,后卒于南东海太守。
觊后爲司徒左长史,道存代觊爲后军长史、江夏内史。
时东土大旱,都邑米贵,一斗将百钱。
道存虑觊甚乏,遣吏载五百斛米饷之。
觊呼吏谓之曰: 我在彼三载,去官之日,不办有路粮。
郎至彼未几,那能得此米邪?
可载米还彼。
吏曰: 自古以来无有载米上水者,都下米贵,乞于此货之。
不听,吏乃载米而去。
永光元年,迁侍中,后爲寻阳王右军长史、行会稽郡事。
明帝即位,召爲太子詹事,遣故佐平西司马庾业爲右军司马,代觊行会稽郡事。
时上流反叛,上遣都水使者孔璪入东慰劳。
璪至,说觊以废帝侈费,仓储耗尽,都下罄匮,资用已竭;今南北并起,远近离叛,若拥五郡之锐,招动三吴,事无不克。
觊然其言,遂发兵驰檄。
觊子长公,璪二子淹、玄并在都,驰信密报,泰始二年正月,并逃叛东归。
遣书要吴郡太守顾琛,琛以母年笃老,又密迩建邺,与长子宝素谋议未判。
少子宝先时爲山阴令,驰书报琛,以南师已近,朝廷孤弱,不时顺从,必有覆灭之祸。
觊前锋军已度浙江,琛遂据郡同反。
吴兴太守王昙生、义兴太守刘延熙、晋陵太守袁标一时回应。
庾业既东,明帝即以代延熙爲义兴,以延熙爲巴陵王休若镇东长史。
业至长塘湖,即与延熙合。
明帝遣建威将军沈怀明东讨,尚书张永系进。
巴陵王休若董统东讨诸军。
时觊所遣孙昙瓘等军顿晋陵九里,部阵甚盛。
怀明至奔牛,所领寡弱,张永至曲阿,未知怀明安否,退还延陵就休若。
诸将帅咸劝退破冈,休若宣令敢有言退者斩,衆小定。
军主刘亮又继至,兵力转集,人情乃安。
时齐高帝率军东讨,与张永等于晋陵九里曲结营,与东军相持。
上遣积射将军江方兴、南台御史王道隆至晋陵视贼形势,贼帅孙昙瓘、程扞宗、陈景远凡有五城,互相连带。
扞宗城犹未固,道隆率所领急攻之,俄顷城陷,斩扞宗首。
刘亮果劲,便刀楯,乃负楯而进,直入重栅,衆军因之,即皆摧破。
齐高帝与永等乘胜驰击之,又大破之。
昙瓘因此败走,孔璪与昙生焚仓库,奔钱唐。
会稽闻西军稍近,将士多奔亡,觊不能复制。
上虞令王晏起兵攻郡,觊忧遽不知所爲。
其夕率千人声云东讨,实趋石赐。遇潮涸不得去,衆叛都尽,门生载以小船,窜于山脊村。
村人缚以送晏,晏调曰: 此事孔璪所爲,无豫卿事,可作首辞,当相爲申上。
觊曰: 江东处分,莫不由身,委罪求活,便是君辈行意耳。
晏乃斩之东合外。
临死求酒,曰: 此是平生所好。
顾琛、王昙生、袁标等并诣吴喜归罪,喜皆宥之。
东军主凡七十六人,于阵斩十七人,余皆原宥。觊之起兵也,梦行宣阳门道上,顾望皆丘陵。觊寤,私告人曰: 丘陵者弗平,建康其殆难克。
觊弟道存,位黄门吏部郎、南郡太守。
晋安王子勋建僞号,以爲侍中,行雍州事,事败见杀。
殷景仁,陈郡长平人也。
曾祖融,晋太常。
祖茂之,特进、左光禄大夫。
父道裕,早亡。
景仁少有大成之量,司徒王谧见而以女妻之。
爲宋武帝太尉行参军,历位中书侍郎。
景仁不爲文而敏有思致,不谈义而深达理,至于国典朝仪,旧章记注,莫不撰录,识者知其有当世之志也。
尝建议请百官举才,以所荐能否黜陟,武帝甚知之。
少帝即位,补侍中,累表辞让。
优诏申其请,以爲黄门侍郎,历左卫将军。
文帝即位,委遇弥厚。
俄迁侍中,左卫如故。
时与王华、王昙首、刘湛四人并爲侍中,以风力局干,冠冕一时,同升之美,近代莫及。
元嘉三年,车驾征谢晦,司徒王弘入居中书下省,景仁长直,共掌留任。
晦平,代到彦之爲中领军,侍中如故。
文帝所生章太后早亡,上奉太后所生苏氏甚谨。
六年,苏氏卒,车驾亲往临哭,诏欲遵二汉推恩之典。
景仁议以爲 汉氏推恩加爵,于时承秦之弊,儒术蔑如,惧非盛明所宜轨蹈。
晋监二代,朝政之所因,君举必书,哲王之所慎。
体至公者悬爵赏于无私,奉天统者每屈情以申制,所以作孚万国,贻则后昆 。
上从之。
丁母忧,葬竟,起爲领军将军,固辞。
上使纲纪代拜,遣中书舍人周赳舆载诣府。
服阕,迁尚书仆射。
太子詹事刘湛代爲领军,湛与景仁素善,皆被遇于武帝,俱以宰相许之。
湛常居外任。
会王弘、王华、王昙首相系亡,景仁引湛还朝,共参朝政。
湛既入,以景仁位遇本不踰己,一旦居前,意甚愤愤。
知文帝信仗景仁,不可移夺,乃深结司徒彭城王义康,欲倚宰相之重以倾之。
十二年,景仁迁中书令、护军将军,仆射如故,寻复加领吏部。
湛愈怒,义康纳湛言,毁景仁于文帝,帝遇之益隆。
景仁密陈相王权重,非社稷计,上以爲然。
景仁对亲旧叹曰: 引之令入,便噬人。
乃称疾请解,不见许,使停家养病。
湛议欲遣人若劫盗者于外杀之,以爲文帝虽知,当不能伤至亲之爱。
上微闻之,徙景仁于西掖门外晋鄱阳主第,以爲护军府。
密迩宫禁,故其计不行。
景仁卧疾者五年,虽不见上,而密函去来,日中以十数,朝政大小必以问焉。
影迹周密,莫有窥其际者。
及将收湛之日,景仁便拂拭衣冠。
寝疾既久,左右皆不悟其意。
其夜,上出华林园延贤堂召之,景仁犹称脚疾,小床舆以就坐,诛讨处分,一皆委之。
代义康爲扬州刺史,仆射、吏部如故。
遣使者授印绶,主簿代拜毕,便觉疾甚,情理乖错。
性本宽厚,而忽更苛暴,问左右曰: 今年男婚多,女嫁多?
是冬大雪,景仁乘舆出厅事观望,忽惊曰: 当阁何得有大树?
既而曰: 我误耳。
疾笃,文帝谓不利在州,使还住仆射下省。
爲州凡月馀日卒,或云见刘湛爲祟。
追赠侍中、司空,諡曰文成公。
大明五年,孝武行经景仁墓,诏遣致祭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