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传 卷五十九
江淹任昉王僧孺江淹字文通,济阳考城人也。父康之,南沙令,雅有才思。
淹少孤贫,常慕司马长卿、梁伯鸾之爲人,不事章句之学,留情于文章。
早爲高平檀超所知,常升以上席,甚加礼焉。
起家南徐州从事,转奉朝请。
宋建平王景素好士,淹随景素在南兖州。
仰惟大王少垂明白,则梧丘之魂不愧于沈首,鹄亭之鬼无恨于灰骨。
景素览书,即日出之。
寻举南徐州秀才,对策上第,再迁府主簿。
景素爲荆州,淹从之镇。
少帝即位,多失德,景素专据上流,咸劝因此举事。
淹每从容进谏,景素不纳。
及镇京口,淹爲镇军参军,领南东海郡丞。
景素与腹心日夜谋议,淹知祸机将发,乃赠诗十五首以讽焉。
会东海太守陆澄丁艰,淹自谓郡丞应行郡事,景素用司马柳世隆。淹固求之,景素大怒,言于选部,黜爲建安吴兴令。
及齐高帝辅政,闻其才,召爲尚书驾部郎、骠骑参军事。
俄而荆州刺史沈攸之作乱,高帝谓淹曰: 天下纷纷若是,君谓何如?
淹曰: 昔项强而刘弱,袁衆而曹寡,羽卒受一剑之辱,绍终爲奔北之虏,此所谓 在德不在鼎 ,公何疑哉。
帝曰: 试爲我言之。
淹曰: 公雄武有奇略,一胜也;宽容而仁恕,二胜也;贤能毕力,三胜也;人望所归,四胜也;奉天子而伐叛逆,五胜也。
彼志锐而器小,一败也;有威无恩,二败也;士卒解体,三败也;搢绅不怀,四败也;悬兵数千里、而无同恶相济,五败也。
虽豺狼十万,而终爲我获焉。
帝笑曰: 君谈过矣。
桂阳之役,朝廷周章,诏檄久之未就。
齐高帝引淹入中书省,先赐酒食,淹素能饮啖,食鹅炙垂尽,进酒数升讫,文诰亦办。
相府建,补记室参军。高帝让九锡及诸章表,皆淹制也。
齐受禅,复爲骠骑豫章王嶷记室参军。
建元二年,始置史官,淹与司徒左长史檀超共掌其任,所爲条例,并爲王俭所驳,其言不行。
淹任性文雅,不以着述在怀,所撰十三篇竟无次序。
又领东武令,参掌诏策。
后拜中书侍郎,王俭尝谓曰: 卿年三十五,已爲中书侍郎,才学如此,何忧不至尚书金紫。
所谓富贵卿自取之,但问年寿何如尔。
淹曰: 不悟明公见眷之重。
永明三年,兼尚书左丞。
时襄阳人开古冢,得玉镜及竹简古书,字不可识。
王僧虔善识字体,亦不能谙,直云似是科斗书。
淹以科斗字推之,则周宣王之前也。简殆如新。
少帝初,兼御史中丞。
明帝作相,谓淹曰: 君昔在尚书中,非公事不妄行,在官宽猛能折衷。
今爲南司,足以振肃百僚也。
淹曰: 今日之事,可谓当官而行,更恐不足仰称明旨尔。
于是弹中书令谢朏、司徒左长史王缋、护军长史庾弘远,并以托疾不预山陵公事。
又奏收前益州刺史刘悛、梁州刺史阴智伯,并赃货巨万,辄收付廷尉。
临海太守沈昭略、永嘉太守庾昙隆及诸郡二千石并大县官长,多被劾,内外肃然。
明帝谓曰: 自宋以来,不复有严明中丞,君今日可谓近世独步。
累迁秘书监,侍中,卫尉卿。
初,淹年十三时,孤贫,常采薪以养母,曾于樵所得貂蝉一具,将鬻以供养。
其母曰: 此故汝之休征也,汝才行若此,岂长贫贱也,可留待得侍中着之。
至是果如母言。
永元中,崔慧景举兵围都,衣冠悉投名刺,淹称疾不往。
及事平,时人服其先见。
东昏末,淹以秘书监兼卫尉,又副领军王莹。
及梁武至新林,淹微服来奔,位相国右长史。
天监元年,爲散骑常侍、左卫将军,封临沮县伯。
淹乃谓子弟曰: 吾本素宦,不求富贵,今之忝窃,遂至于此。
平生言止足之事,亦以备矣。
人生行乐,须富贵何时。
吾功名既立,正欲归身草莱耳。
以疾迁金紫光禄大夫,改封醴陵伯,卒。
武帝爲素服举哀,諡曰宪。
淹少以文章显,晚节才思微退,云爲宣城太守时罢归,始泊禅灵寺渚,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,谓曰: 前以一匹锦相寄,今可见还。
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,此人大恚曰: 那得割截都尽。
顾见丘迟谓曰: 馀此数尺既无所用,以遗君。
自尔淹文章踬矣。
又尝宿于冶亭,梦一丈夫自称郭璞,谓淹曰: 吾有笔在卿处多年,可以见还。
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。
尔后爲诗绝无美句,时人谓之才尽。
凡所着述,自撰爲前后集,并齐史十志,并行于世。
尝欲爲赤县经以补山海之阙,竟不成。
子蒍嗣。任昉字彦升,乐安博昌人也。
父遥,齐中散大夫。
遥兄遐字景远,少敦学业,家行甚谨,位御史中丞、金紫光禄大夫。
永明中,遐以罪将徙荒裔,遥怀名请诉,言泪交下,齐武帝闻而哀之,竟得免。
遥妻河东裴氏,高明有德行,尝昼卧,梦有五色采旗盖四角悬铃,自天而坠,其一铃落入怀中,心悸因而有娠。
占者曰: 必生才子。
及生昉,身长七尺五寸,幼而聪敏,早称神悟。
四岁诵诗数十篇,八岁能属文,自制月仪,辞义甚美。
褚彦回尝谓遥曰: 闻卿有令子,相爲喜之。
所谓百不爲多,一不爲少。
由是闻声藉甚。
年十二,从叔晷有知人之量,见而称其小名曰: 阿堆,吾家千里驹也。
昉孝友纯至,每侍亲疾,衣不解带,言与泪并,汤药饮食必先经口。
初爲奉朝请,举兖州秀才,拜太学博士。
永明初,卫将军王俭领丹阳尹,复引爲主簿。
俭每见其文,必三复殷勤,以爲当时无辈,曰: 自傅季友以来,始复见于任子。若孔门是用,其入室升堂。
于是令昉作一文,及见,曰: 正得吾腹中之欲。
乃出自作文,令昉点正,昉因定数位。
俭拊几叹曰: 后世谁知子定吾文!
其见知如此。
后爲司徒竟陵王记室参军。
时琅邪王融有才俊,自谓无对当时,见昉之文,怳然自失。
以父丧去官,泣血三年,杖而后起。
齐武帝谓昉伯遐曰: 闻昉哀瘠过礼,使人忧之,非直亡卿之宝,亦时才可惜。
宜深相全譬。
遐使进饮食,当时勉励,回即欧出。
昉父遥本性重槟榔,以爲常饵,临终尝求之,剖百许口,不得好者,昉亦所嗜好,深以爲恨,遂终身不尝槟榔。
遭继母忧,昉先以毁瘠,每一恸绝,良久乃苏,因庐于墓侧,以终丧礼。
哭泣之地,草爲不生。
昉素强壮,腰带甚充,服阕后不复可识。
齐明帝深加器异,欲大相擢引,爲爱憎所白,乃除太子步兵校尉,掌东宫书记。
齐明帝废郁林王,始爲侍中、中书监、骠骑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、扬州刺史、录尚书事,封宣城郡公,使昉具草。
帝恶其辞斥,甚愠,昉亦由是终建武中位不过列校。
昉尤长爲笔,颇慕傅亮才思无穷,当时王公表奏无不请焉。昉起草即成,不加点窜。
沈约一代辞宗,深所推挹。
永元中,纡意于梅虫儿,东昏中旨用爲中书郎。
谢尚书令王亮,亮曰: 卿宜谢梅,那忽谢我。
昉惭而退。
末爲司徒右长史。
梁武帝克建邺,霸府初开,以爲骠骑记室参军,专主文翰。
每制书草,沈约辄求同署。
尝被急召,昉出而约在,是后文笔,约参制焉。
始梁武与昉遇竟陵王西邸,从容谓昉曰: 我登三府,当以卿爲记室。
昉亦戏帝曰: 我若登三事,当以卿爲骑兵。
以帝善骑也。
至是引昉符昔言焉。
昉奉笺云: 昔承清宴,属有绪言,提挈之旨,形乎善谑。
岂谓多幸,斯言不渝。
盖爲此也。
梁台建,禅让文诰,多昉所具。
奉世叔父母不异严亲,事兄嫂恭谨。
外氏贫阙,恒营奉供养。
禄奉所收,四方饷遗,皆班之亲戚,即日便尽。
性通脱,不事仪形,喜愠未尝形于色,车服亦不鲜明。
武帝践阼,历给事黄门侍郎,吏部郎。
出爲义兴太守。
岁荒民散,以私奉米豆爲粥,活三千馀人。
时産子者不举,昉严其制,罪同杀人。
孕者供其资费,济者千室。
在郡所得公田奉秩八百余石,昉五分督一,余者悉原,儿妾食麦而已。
友人彭城到溉、溉弟洽从昉共爲山泽游。
及被代登舟,止有绢七匹,米五石。
至都无衣,镇军将军沈约遣裙衫迎之。
重除吏部郎,参掌大选,居职不称。
寻转御史中丞、秘书监。
自齐永元以来,秘阁四部,篇卷纷杂,昉手自雠校,由是篇目定焉。
出爲新安太守,在郡不事边幅,率然曳杖,徒行邑郭。
人通辞讼者,就路决焉。爲政清省,吏人便之。
卒于官,唯有桃花米二十石,无以爲敛。
遗言不许以新安一物还都,杂木爲棺,浣衣爲敛。
阖境痛惜,百姓共立祠堂于城南,岁时祠之。
武帝闻问,方食西苑绿沈瓜,投之于盘,悲不自胜。
因屈指曰: 昉少时常恐不满五十,今四十九,可谓知命。
即日举哀,哭之甚恸。
追赠太常,諡曰敬子。
昉好交结,奖进士友,不附之者亦不称述,得其延誉者多见升擢,故衣冠贵游莫不多与交好,坐上客恒有数十。
时人慕之,号曰任君,言如汉之三君也。
在郡尤以清洁着名,百姓年八十以上者,遣户曹掾访其寒温。
尝欲营佛斋,调枫香二石,始入三斗,便出教长断,曰: 与夺自己,不欲贻之后人。
郡有蜜岭及杨梅,旧爲太守所采,昉以冒险多物故,即时停绝,吏人咸以百馀年未之有也。
爲家诫,殷勤甚有条贯。
陈郡殷芸与建安太守到溉书曰: 哲人云亡,仪表长谢。
元龟何寄,指南何托? 其爲士友所推如此。
昉不事生産,至乃居无室宅。
时或讥其多乞贷,亦随复散之亲故,常自叹曰: 知我者亦以叔则,不知我者亦以叔则。
既以文才见知,时人云 任笔沈诗 。
昉闻甚以爲病。
晚节转好着诗,欲以倾沈,用事过多,属辞不得流便,自尔都下士子慕之,转爲穿凿,于是有才尽之谈矣。
博学,于书无所不见,家虽贫,聚书至万馀卷,率多异本。
及卒后,武帝使学士贺纵共沈约勘其书目,官无者就其家取之。
所着文章数十万言,盛行于时。
东海王僧孺尝论之,以爲 过于董生、扬子。
昉乐人之乐,忧人之忧,虚往实归,忘贫去吝,行可以厉风俗,义可以厚人伦,能使贪夫不取,懦夫有立 。
其见重如此。
有子东里、西华、南容、北叟,并无术业,坠其家声。
兄弟流离不能自振,生平旧交莫有收恤。
独立高山之顶,欢与麋鹿同群,曒曒然绝其雰浊,诚耻之也,诚畏之也。
到溉见其论,抵几于地,终身恨之。
昉撰杂传二百四十七卷,地记二百五十二卷,文章三十三卷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