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列传 卷六十二

朱异字彦和,吴郡钱唐人也。

祖昭之,以学解称于乡。

叔父谦之字处光,以义烈知名。

年数岁,所生母亡,昭之假葬于田侧,爲族人朱幼方燎火所焚。

同産姊密语之,谦之虽小,便哀感如持丧,长不昏娶。

齐永明中,手刃杀幼方,诣狱自系。

县令申灵勖表上之。齐武帝嘉其义,虑相报复,乃遣谦之随曹武西行。

将发,幼方子怿于津阳门伺杀谦之。

谦之兄巽之,即异父也,又刺杀怿。

有司以闻。武帝曰: 此皆是义事,不可问。

悉赦之。

吴兴沈顗闻而叹曰: 弟死于孝,兄殉于义,孝友之节,萃此一门。

巽之字处林,有志节,着辩相论。

幼时,顾欢见而异之,以女妻焉。

仕齐官至吴平令。

异年数岁,外祖顾欢抚之,谓其祖昭之曰: 此儿非常器,当成卿门户。

年十馀,好群聚蒱博,颇爲乡党所患。

及长,乃折节从师。

梁初开五馆,异服膺于博士明山宾。

居贫,以佣书自业,写毕便诵。

遍览五经,尤明礼、易。

涉猎文史,兼通杂艺,博弈书算,皆其所长。

年二十,出都诣尚书令沈约,面试之,因戏异曰: 卿年少,何乃不廉?

异逡巡未达其旨,约乃曰: 天下唯有文义棋书,卿一时将去,可谓不廉也。

寻上书言建康宜置狱司,比廷尉。敕付尚书详议,从之。

旧制,年二十五方得释褐,时异适二十一,特敕擢爲扬州议曹从事史。

寻有诏求异能之士,五经博士明山宾表荐异: 年时尚少,德备老成,在独无散逸之想,处闇有对宾之色。器宇弘深,神表峰峻。

金山万丈,缘陟未登;玉海千寻,窥映不测。加以珪璋新琢,锦组初构,触响铿锵,遇采便发。

观其信行,非唯十室所稀,若使负重遥途,必有千里之用。

武帝召见,使说孝经、周易义,甚悦之,谓左右曰: 朱异实异。

后见明山宾曰: 卿所举殊得人。

仍召直西省,俄兼太学博士。

其年,帝自讲孝经,使异执读。

迁尚书仪曹郎,入兼中书通事舍人。

后除中书郎,时秋日,始拜,有飞蝉正集异武冠上,时咸谓蝉珥之兆。

迁太子右卫率。

普通五年,大举北侵,魏徐州刺史元法僧遣使请举地内属,诏有司议其虚实。

异曰: 自王师北讨,克获相继,徐州地转削弱,咸愿归罪。

法僧惧祸,其降必非僞也。

帝仍遣异报法僧,并敕衆军应接,受异节度。

及至,法僧遵承朝旨,如异策焉。

迁散骑常侍。

异容貌魁梧,能举止,虽出自诸生,甚闲军国故实。

自周舍卒后,异代掌机密,其军旅谋谟,方镇改换,朝仪国典,诏诰敕书,并典掌之。

每四方表疏,当局簿领,谘详请断,填委于前,异属辞落纸,览事下议,纵横敏赡,不暂停笔,顷刻之间,诸事便了。

迁右卫将军。啓求于仪贤堂奉述武帝老子义,敕许之。

及就讲,朝士及道俗听者千馀人,爲一时之盛。

时城西又开士林馆以延学士,异与左丞贺琛递日述武帝礼记中庸义。

皇太子又召异于玄圃讲易。

大同八年,改加侍中。

异博解多艺,围碁上品,而贪财冒贿,欺罔视听,以伺候人主意,不肯进贤黜恶。

四方饷馈,曾无推拒,故远近莫不忿疾。

起宅东陂,穷乎美丽,晚日来下,酣饮其中。

每迫曛黄,虑台门将阖,乃引其卤簿自宅至城,使捉城门停留管钥。

既而声势所驱,熏灼内外,産与羊侃相埒。

好饮食,极滋味声色之娱,子鹅炰鰌不辍于口,虽朝谒,从车中必齎饴饵。

而轻傲朝贤,不避贵戚。人或诲之,异曰: 我寒士也,遭逢以至今日。

诸贵皆恃枯骨见轻,我下之,则爲蔑尤甚。我是以先之。

自徐勉、周舍卒后,外朝则何敬容,内省则异。

敬容质悫无文,以纲维爲己任,异文华敏洽,曲营世誉,二人行异而俱见幸。

异在内省十馀年,未尝被谴。

司农卿傅岐尝谓异曰: 今圣上委政于君,安得每事从旨。

顷者外闻殊有异论。

异曰: 政言我不能谏争耳。

当今天子圣明,吾岂可以其所闻干忤天听。

太清二年,爲中领军,舍人如故。

初,武帝梦中原尽平,举朝称庆,甚悦,以语异曰: 吾生平少梦,梦必有实。

异曰: 此宇内方一之征。

及侯景降,敕召群臣廷议,尚书仆射谢举等以爲不可许。

武帝欲纳之,未决,尝夙兴至武德合口,独言: 我国家犹若金瓯,无一伤缺,承平若此,今便受地,讵是事宜?

脱至纷纭,悔无所及。

异探帝微旨,答曰: 圣明御宇,上应苍玄,北土遗黎,谁不慕仰,爲无机会,未达其心。

今侯景分魏国太半,远归圣朝;若不容受,恐绝后来之望。

帝深纳异言,又感前梦,遂纳之。

及贞阳侯败没,帝忧曰: 今勿作晋家事乎?

寻而贞阳自魏遣使述魏相高澄欲申和睦。敕有司定议。

异又议以和爲允,帝从之。

其年六月,遣建康令谢挺、通直郎徐陵使北通好。

时侯景镇寿春,疑惧,累啓请绝和,及致书与异饷金二百两,又致书于制局监周石珍令具申闻。

异纳其金而不停北使,景遂反。

初,景谋反,合州刺史鄱阳王范、司州刺史羊鸦仁并累有啓闻。异以景孤立寄命,必不应尔,乃谓使曰: 鄱阳王遂不许国家有一客!

并不爲闻奏。

及贼至板桥,使前寿州司马徐思玉先至求见于上,上召问之,思玉紿称反贼,请闲陈事。

上将屏左右,舍人高善宝曰: 思玉从贼中来,情僞难测,安可使其独在殿上。

时异侍坐,乃曰: 徐思玉岂是刺客邪?

何言之僻。

善宝曰: 思玉已将临贺入北,讵可轻信。

言未卒,思玉果出贼啓,异大惭。

贼遂以讨异及陆验爲名。

及景至城下,又射啓言 朱异等蔑弄朝权,轻作威福,臣爲谗臣所陷,欲加屠戮。

陛下诛异等,臣敛辔北归 。

帝问简文曰: 有是乎?

对曰: 然 。

帝召有司将诛之,简文曰: 贼特以异等爲名耳,今日杀异,无救于急,适足贻笑将来。

若祅氛既息,诛之未晚。

谋之不臧,褰我王度。

又制围城赋,末章云: 彼高冠及厚履,并鼎食而乘肥。

升紫霄之丹地,排玉殿之金扉。

陈谋谟之啓沃,宣政刑之福威。

四郊以之多垒,万邦以之未绥。

问豺狼其何者?

访虺蜴之爲谁?

并以指异。

又帝登南楼望贼,顾谓异曰: 四郊多垒,谁之罪欤?

异流汗不能对。惭愤发病卒,时年六十七。

诏赠尚书右仆射。

旧尚书官不以爲赠,及异卒,武帝悼惜之,方议赠事,左右有善异者,乃啓曰: 异生平所怀,愿得执法。

帝因其宿志,特有此赠。

异居权要三十馀年,善承上旨,故特被宠任。历官自员外常侍至侍中,四官皆珥貂,自右卫率至领军,四职并驱卤簿,近代未之有也。

异及诸子自潮沟列宅至青溪,其中有台池翫好,每暇日与宾客游焉。

四方馈遗,财货充积,性吝啬,未尝有散施。

简文被闭,摛不获朝谒,因感气疾而卒,年七十八。赠侍中、太子詹事,諡贞子。长子陵,最知名。陵字孝穆。

母臧氏,尝梦五色云化爲凤,集左肩上,已而诞陵。

年数岁,家人携以候沙门释宝志,宝志摩其顶曰: 天上石麒麟也。

光宅寺慧云法师每嗟陵早就,谓之顔回。

八岁属文,十三通庄、老义。

及长,博涉史籍,从横有口辩。

父摛爲晋安王谘议,王又引陵参宁蛮府军事。

王立爲皇太子,东宫置学士,陵充其选。

稍迁尚书度支郎。

出爲上虞令。

御史中丞刘孝仪与陵先有隙,风闻劾陵在县赃汙,因坐免。

久之,爲通直散骑侍郎。

梁简文在东宫,撰长春殿义记,使陵爲序。

又令于少傅府述己所制庄子义。

太清二年,兼通直散骑常侍使魏,魏人授馆宴宾。

是日甚热,其主客魏收嘲陵曰: 今日之热,当由徐常侍来。

陵即答曰: 昔王肃至此,爲魏始制礼仪;今我来聘,使卿复知寒暑。

收大惭。

齐文襄爲相,以收失言,囚之累日。

及侯景入寇,陵父摛先在围城之内,陵不奉家信,便蔬食布衣,若居哀恤。

会齐受魏禅,梁元帝承制于江陵,复通使于齐。

陵累求复命,终拘留不遣,乃致书于仆射杨遵彦,不报。

及魏平江陵,齐送贞阳侯明爲梁嗣,乃遣陵随还。

太尉王僧辩初拒境不纳,明往复致书,皆陵辞也。

及明入,僧辩得陵大喜,以爲尚书吏部郎,兼掌诏诰。

其年陈武帝诛僧辩,仍进讨韦载,而任约、徐嗣徽乘虚袭石头,陵感僧辩旧恩,往赴约。

约平,武帝释陵不问,以爲尚书左丞。

绍泰二年,又使齐。

还除给事黄门侍郎,秘书监。

陈受禅,加散骑常侍。

天嘉四年,爲五兵尚书,领大着作。

六年,除散骑常侍,御史中丞。

时安成王顼爲司空,以帝弟之尊,权倾朝野。

直兵鲍僧叡假王威风,抑塞辞讼,大臣莫敢言,陵乃奏弹之。

文帝见陵服章严肃,若不可犯,爲敛容正坐。

陵进读奏状,时安成王殿上侍立,仰视文帝,流汗失色,陵遣殿中郎引王下殿。

自是朝廷肃然。

迁吏部尚书,领大着作。

陵以梁末以来,选授多失其所,于是提举纲维,综核名实。时有冒进求官,驰竞不已者,乃爲书宣示之,曰: 永定之时,圣朝草创,干戈未息,尚无条序。

府库空虚,赏赐悬乏,白银难得,黄劄易营。

权以官阶,代于钱绢,义在抚接,无计多少。

致令员外常侍,路上比肩,谘议参军,市中无数,岂是朝章应其如此。

今衣冠礼乐,日富年华,何可犹作旧意,非理望也。

所见诸君多踰本分,犹言大屈,未谕高怀。

若问梁朝朱领军异亦爲卿相,此不踰其本分耶?

此是天子所拔,非关选序。

梁武帝云: 世间人言有目色,我特不目色范悌。

宋文帝亦云: 人岂无运命,每有好官缺,辄忆羊玄保。

此则清阶显职,不由选也。

既忝衡流,诸贤深明鄙意。

自是衆咸服焉。

时论比之毛玠。

及宣帝入辅,谋黜异志者,引陵预其议。

宣帝即位,封建昌县侯。

太建中,爲尚书左仆射,抗表推周弘正、王劢等。

帝召入内殿,曰: 卿何爲固辞而举人乎?

陵曰: 弘正旧蕃长史,王劢太平中相府长史,张种帝乡贤戚,若选贤旧,臣宜居后。

固辞累日,乃奉诏。

及朝议北侵,宣帝命举元帅,衆议在淳于量,陵独曰: 不然。

吴明彻家在淮左,悉彼风俗,将略人才,当今无过者。

于是争论数日不能决,都官尚书裴忌曰: 臣同徐仆射。

陵应声曰: 非但明彻良将,忌即良副也。

是日诏明彻爲大都督,令忌监军事,遂克淮南数十州地。

宣帝因置酒,举杯属陵曰: 赏卿知人。

七年,领国子祭酒,以公事免侍中、仆射。

寻加侍中,给扶。

十三年,爲中书监,领太子詹事。

以年老累表求致事,宣帝亦优礼之,诏将作爲造大斋,令陵就第摄事。

后主即位,迁左光禄大夫、太子少傅。

至德元年卒,年七十七,诏赠特进。

初,后主爲文示陵,云他人所作。

陵嗤之曰: 都不成辞句。

后主衔之,至是諡曰章僞侯。

陵器局深远,容止可观,性又清简,无所营树,俸禄与亲族共之。

太建中,食建昌户,户送米至水次,亲戚有贫匮者,皆召令取焉,数日便尽。

陵家寻致乏绝。

府僚怪问其故,陵云: 我有车牛衣裳可卖,馀家有可卖不?

其周给如此。

少而崇信释教,经论多所释解。

后主在东宫,令陵讲大品经,义学名僧,自远云集,每讲筵商较,四坐莫能与抗。

目有青精,时人以爲聪慧之相也。

自陈创业,文檄军书及受禅诏策,皆陵所制,爲一代文宗。

亦不以矜物,未尝诋诃作者。

其于后进,接引无倦。

文、宣之时,国家有大手笔,必命陵草之。

其文颇变旧体,缉裁巧密,多有新意。

每一文出,好事者已传写成诵,遂传于周、齐,家有其本。

后逢丧乱,多散失,存者三十卷。

陵有四子:俭、份、仪、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