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 平津侯主父列传
丞相公孙弘者,齐菑川国薛县人也,字季。
少时为薛狱吏,有罪,免。
家贫,牧豕海上。
年四十馀,乃学春秋杂说。
养後母孝谨。
建元元年,天子初即位,招贤良文学之士。
是时弘年六十,徵以贤良为博士。
使匈奴,还报,不合上意,上怒,以为不能,弘乃病免归。
元光五年,有诏徵文学,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。
弘让谢国人曰: 臣已尝西应命,以不能罢归,原更推选。
国人固推弘,弘至太常。
太常令所徵儒士各对策,百馀人,弘第居下。
策奏,天子擢弘对为第一。
召入见,状貌甚丽,拜为博士。
是时通西南夷道,置郡,巴蜀民苦之,诏使弘视之。
还奏事,盛毁西南夷无所用,上不听。
弘为人恢奇多闻,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,人臣病不俭节。
弘为布被,食不重肉。
後母死,服丧三年。
每朝会议,开陈其端,令人主自择,不肯面折庭争。
於是天子察其行敦厚,辩论有馀,习文法吏事,而又缘饰以儒术,上大说之。
二岁中,至左内史。
弘奏事,有不可,不庭辩之。
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,汲黯先发之,弘推其後,天子常说,所言皆听,以此日益亲贵。
尝与公卿约议,至上前,皆倍其约以顺上旨。
汲黯庭诘弘曰: 齐人多诈而无情实,始与臣等建此议,今皆倍之,不忠。
上问弘。弘谢曰: 夫知臣者以臣为忠,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。
上然弘言。
左右幸臣每毁弘,上益厚遇之。
元朔三年,张欧免,以弘为御史大夫。
是时通西南夷,东置沧海,北筑朔方之郡。
弘数谏,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,原罢之。
於是天子乃使硃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。
发十策,弘不得一。
弘乃谢曰: 山东鄙人,不知其便若是,原罢西南夷、沧海而专奉朔方。
上乃许之。
汲黯曰: 弘位在三公,奉禄甚多。然为布被,此诈也。
上问弘。弘谢曰: 有之。
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,然今日庭诘弘,诚中弘之病。
夫以三公为布被,诚饰诈欲以钓名。
且臣闻管仲相齐,有三归,侈拟於君,桓公以霸,亦上僭於君。
晏婴相景公,食不重肉,妾不衣丝,齐国亦治,此下比於民。
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,而为布被,自九卿以下至於小吏,无差,诚如汲黯言。
且无汲黯忠,陛下安得闻此言。
天子以为谦让,愈益厚之。卒以弘为丞相,封平津侯。
弘为人意忌,外宽内深。
诸尝与弘有卻者,虽详与善,阴报其祸。
杀主父偃,徙董仲舒於胶西,皆弘之力也。
食一肉脱粟之饭。故人所善宾客,仰衣食,弘奉禄皆以给之,家无所馀。
士亦以此贤之。
淮南、衡山谋反,治党与方急。弘病甚,自以为无功而封,位至丞相,宜佐明主填抚国家,使人由臣子之道。
今诸侯有畔逆之计,此皆宰相奉职不称,恐窃病死,无以塞责。
乃上书曰: 臣闻天下之通道五,所以行之者三。
曰君臣,父子,兄弟,夫妇,长幼之序,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。
智,仁,勇,此三者天下之通德,所以行之者也。
故曰 力行近乎仁,好问近乎智,知耻近乎勇 。
知此三者,则知所以自治;知所以自治,然後知所以治人。
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,此百世不易之道也。
今陛下躬行大孝,鉴三王,建周道,兼文武,厉贤予禄,量能授官。
今臣弘罢驽之质,无汗马之劳,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,封为列侯,致位三公。
臣弘行能不足以称,素有负薪之病,恐先狗马填沟壑,终无以报德塞责。
原归侯印,乞骸骨,避贤者路。
天子报曰: 古者赏有功,褎有德,守成尚文,遭遇右武,未有易此者也。
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,惧不能宁,惟所与共为治者,君宜知之。
盖君子善善恶恶,君若谨行,常在朕躬。
君不幸罹霜露之病,何恙不已,乃上书归侯,乞骸骨,是章朕之不德也。
今事少间,君其省思虑,一精神,辅以医药。
因赐告牛酒杂帛。
居数月,病有瘳,视事。
元狩二年,弘病,竟以丞相终。
子度嗣为平津侯。
度为山阳太守十馀岁,坐法失侯。
主父偃者,齐临菑人也。学长短纵横之术,晚乃学易、春秋、百家言。
游齐诸生间,莫能厚遇也。
齐诸儒生相与排摈,不容於齐。
家贫,假贷无所得,乃北游燕、赵、中山,皆莫能厚遇,为客甚困。
孝武元光元年中,以为诸侯莫足游者,乃西入关见卫将军。
卫将军数言上,上不召。
资用乏,留久,诸公宾客多厌之,乃上书阙下。
朝奏,暮召入见。
所言九事,其八事为律令,一事谏伐匈奴。
其辞曰:
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,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谏,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。
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,原陛下幸赦而少察之。
司马法曰: 国虽大,好战必亡;天下虽平,忘战必危。
天下既平,天子大凯,春蒐秋狝,诸侯春振旅,秋治兵,所以不忘战也。
且夫怒者逆德也,兵者凶器也,争者末节也。
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,故圣王重行之。
夫务战胜穷武事者,未有不悔者也。
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,蚕食天下,并吞战国,海内为一,功齐三代。
务胜不休,欲攻匈奴,李斯谏曰: 不可。
夫匈奴无城郭之居,委积之守,迁徙鸟举,难得而制也。
轻兵深入,粮食必绝;踵粮以行,重不及事。
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,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。
胜必杀之,非民父母也。
靡弊中国,快心匈奴,非长策也。
秦皇帝不听,遂使蒙恬将兵攻胡,辟地千里,以河为境。
地固泽卤,不生五穀。
然後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。
暴兵露师十有馀年,死者不可胜数,终不能逾河而北。
是岂人众不足,兵革不备哉?
其势不可也。
又使天下蜚刍輓粟,起於黄、腄、琅邪负海之郡,转输北河,率三十锺而致一石。
男子疾耕不足於粮饟,女子纺绩不足於帷幕。
百姓靡敝,孤寡老弱不能相养,道路死者相望,盖天下始畔秦也。
及至高皇帝定天下,略地於边,闻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击之。
御史成进谏曰: 不可。
夫匈奴之性,兽聚而鸟散,从之如搏影。
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,臣窃危之。
高帝不听,遂北至於代谷,果有平城之围。
高皇帝盖悔之甚,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,然後天下忘干戈之事。
故兵法曰 兴师十万,日费千金 。
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,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,亦適足以结怨深雠,不足以偿天下之费。
夫上虚府库,下敝百姓,甘心於外国,非完事也。
夫匈奴难得而制,非一世也。
行盗侵驱,所以为业也,天性固然。
上及虞夏殷周,固弗程督,禽兽畜之,不属为人。
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,而下近世之失,此臣之所大忧,百姓之所疾苦也。
且夫兵久则变生,事苦则虑易。
乃使边境之民弊靡愁苦而有离心,将吏相疑而外市,故尉佗、章邯得以成其私也。
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,权分乎二子,此得失之效也。
故周书曰 安危在出令,存亡在所用 。
原陛下详察之,少加意而熟虑焉。
是时赵人徐乐、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,各一事。
徐乐曰:臣闻天下之患在於土崩,不在於瓦解,古今一也。
何谓土崩?
秦之末世是也。
陈涉无千乘之尊,尺土之地,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,无乡曲之誉,非有孔、墨、曾子之贤,陶硃、猗顿之富也,然起穷巷,奋棘矜,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,此其故何也?
由民困而主不恤,下怨而上不知,俗已乱而政不脩,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。是之谓土崩。
故曰天下之患在於土崩。
何谓瓦解?
吴、楚、齐、赵之兵是也。
七国谋为大逆,号皆称万乘之君,带甲数十万,威足以严其境内,财足以劝其士民,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於中原者,此其故何也?
非权轻於匹夫而兵弱於陈涉也,当是之时,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,故诸侯无境外之助。
此之谓瓦解,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。
由是观之,天下诚有土崩之势,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,陈涉是也。况三晋之君或存乎!
天下虽未有大治也,诚能无土崩之势,虽有彊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,吴、楚、齐、赵是也。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!
此二体者,安危之明要也,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。
间者关东五穀不登,年岁未复,民多穷困,重之以边境之事,推数循理而观之,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。
不安故易动。易动者,土崩之势也。
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,明於安危之机,脩之庙堂之上,而销未形之患。
其要,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。
故虽有彊国劲兵,陛下逐走兽,射蜚鸟,弘游燕之囿,淫纵恣之观,极驰骋之乐,自若也。
金石丝竹之声不绝於耳,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於前,而天下无宿忧。
名何必汤武,俗何必成康!
虽然,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,宽仁之资,而诚以天下为务,则汤武之名不难侔,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。
此二体者立,然後处尊安之实,扬名广誉於当世,亲天下而服四夷,馀恩遗德为数世隆,南面负扆摄袂而揖王公,此陛下之所服也。臣闻图王不成,其敝足以安。
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,何为而不成,何征而不服乎哉!
严安上书曰:
臣闻周有天下,其治三百馀岁,成康其隆也,刑错四十馀年而不用。
及其衰也,亦三百馀岁,故五伯更起。
五伯者,常佐天子兴利除害,诛暴禁邪,匡正海内,以尊天子。
五伯既没,贤圣莫续,天子孤弱,号令不行。
诸侯恣行,彊陵弱,众暴寡,田常篡齐,六卿分晋,并为战国,此民之始苦也。
於是彊国务攻,弱国备守,合从连横,驰车击毂,介胄生虮虱,民无所告愬。
及至秦王,蚕食天下,并吞战国,称号曰皇帝,主海内之政,坏诸侯之城,销其兵,铸以为锺虡,示不复用。
元元黎民得免於战国,逢明天子,人人自以为更生。
乡使秦缓其刑罚,薄赋敛,省繇役,贵仁义,贱权利,上笃厚,下智巧,变风易俗,化於海内,则世世必安矣。
秦不行是风而其故俗,为智巧权利者进,笃厚忠信者退;法严政峻,谄谀者众,日闻其美,意广心轶。
欲肆威海外,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,辟地进境,戍於北河,蜚刍輓粟以随其後。
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,使监禄凿渠运粮,深入越,越人遁逃。
旷日持久,粮食绝乏,越人击之,秦兵大败。
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。
当是时,秦祸北构於胡,南挂於越,宿兵无用之地,进而不得退。
行十馀年,丁男被甲,丁女转输,苦不聊生,自经於道树,死者相望。
及秦皇帝崩,天下大叛。
陈胜、吴广举陈,武臣、张耳举赵,项梁举吴,田儋举齐,景驹举郢,周市举魏,韩广举燕,穷山通谷豪士并起,不可胜载也。
然皆非公侯之後,非长官之吏也。无尺寸之势,起闾巷,杖棘矜,应时而皆动,不谋而俱起,不约而同会,壤长地进,至于霸王,时教使然也。
秦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灭世绝祀者,穷兵之祸也。
故周失之弱,秦失之彊,不变之患也。
今欲招南夷,朝夜郎,降羌僰,略濊州,建城邑,深入匈奴,燔其茏城,议者美之。
此人臣之利也,非天下之长策也。
今中国无狗吠之惊,而外累於远方之备,靡敝国家,非所以子民也。
行无穷之欲,甘心快意,结怨於匈奴,非所以安边也。
祸结而不解,兵休而复起,近者愁苦,远者惊骇,非所以持久也。
今天下锻甲砥剑,桥箭累弦,转输运粮,未见休时,此天下之所共忧也。
夫兵久而变起,事烦而虑生。
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,列城数十,形束壤制,旁胁诸侯,非公室之利也。
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,公室卑削,六卿大盛也;下观秦之所以灭者,严法刻深,欲大无穷也。
今郡守之权,非特六卿之重也;地几千里,非特闾巷之资也;甲兵器械,非特棘矜之用也:以遭万世之变,则不可称讳也。
书奏天子,天子召见三人,谓曰: 公等皆安在?
何相见之晚也!
於是上乃拜主父偃、徐乐、严安为郎中。
数见,上疏言事,诏拜偃为谒者,迁为中大夫。一岁中四迁偃。
偃说上曰: 古者诸侯不过百里,彊弱之形易制。
今诸侯或连城数十,地方千里,缓则骄奢易为淫乱,急则阻其彊而合从以逆京师。
今以法割削之,则逆节萌起,前日晁错是也。
今诸侯子弟或十数,而適嗣代立,馀虽骨肉,无尺寸地封,则仁孝之道不宣。
原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,以地侯之。
彼人人喜得所原,上以德施,实分其国,不削而稍弱矣。
於是上从其计。
又说上曰: 茂陵初立,天下豪桀并兼之家,乱众之民,皆可徙茂陵,内实京师,外销奸猾,此所谓不诛而害除。
上又从其计。
尊立卫皇后,及发燕王定国阴事,盖偃有功焉。
大臣皆畏其口,赂遗累千金。
人或说偃曰: 太横矣。
主父曰: 臣结发游学四十馀年,身不得遂,亲不以为子,昆弟不收,宾客弃我,我戹日久矣。
且丈夫生不五鼎食,死即五鼎烹耳。
吾日暮途远,故倒行暴施之。
偃盛言朔方地肥饶,外阻河,蒙恬城之以逐匈奴,内省转输戍漕,广中国,灭胡之本也。
上览其说,下公卿议,皆言不便。
公孙弘曰: 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,终不可就,已而弃之。
主父偃盛言其便,上竟用主父计,立朔方郡。
元朔二年,主父言齐王内淫佚行僻,上拜主父为齐相。
至齐,遍召昆弟宾客,散五百金予之,数之曰: 始吾贫时,昆弟不我衣食,宾客不我内门;今吾相齐,诸君迎我或千里。
吾与诸君绝矣,毋复入偃之门!
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,王以为终不得脱罪,恐效燕王论死,乃自杀。
有司以闻。
主父始为布衣时,尝游燕、赵,及其贵,发燕事。
赵王恐其为国患,欲上书言其阴事,为偃居中,不敢发。
及为齐相,出关,即使人上书,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,以故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。
及齐王自杀,上闻大怒,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,乃徵下吏治。
主父服受诸侯金,实不劫王令自杀。
上欲勿诛,是时公孙弘为御史大夫,乃言曰: 齐王自杀无後,国除为郡,入汉,主父偃本首恶,陛下不诛主父偃,无以谢天下。
乃遂族主父偃。
主父方贵幸时,宾客以千数,及其族死,无一人收者,唯独洨孔车收葬之。
天子後闻之,以为孔车长者也。
太史公曰:公孙弘行义虽脩,然亦遇时。
汉兴八十馀年矣,上方乡文学,招俊乂,以广儒墨,弘为举首。
主父偃当路,诸公皆誉之,及名败身诛,士争言其恶。悲夫!
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: 盖闻治国之道,富民为始;富民之要,在於节俭。
孝经曰 安上治民,莫善於礼 。 礼,与奢也宁俭 。
昔者管仲相齐桓,霸诸侯,有九合一匡之功,而仲尼谓之不知礼,以其奢泰侈拟於君故也。
夏禹卑宫室,恶衣服,後圣不循。
由此言之,治之盛也,德优矣,莫高於俭。
俭化俗民,则尊卑之序得,而骨肉之恩亲,争讼之原息。
斯乃家给人足,刑错之本也欤?可不务哉!
夫三公者,百寮之率,万民之表也。
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。
孔子不云乎, 子率而正,孰敢不正 。 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。
维汉兴以来,股肱宰臣身行俭约,轻财重义,较然著明,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者也。
位在丞相而为布被,脱粟之饭,不过一肉。
故人所善宾客皆分奉禄以给之,无有所馀。
诚内自克约而外从制。
汲黯诘之,乃闻于朝,此可谓减於制度而可施行者也。
德优则行,否则止,与内奢泰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。
以病乞骸骨,孝武皇帝即制曰 赏有功,襃有德,善善恶恶,君宜知之。
其省思虑,存精神,辅以医药 。
赐告治病,牛酒杂帛。
居数月,有瘳,视事。
至元狩二年,竟以善终于相位。
夫知臣莫若君,此其效也。
弘子度嗣爵,後为山阳太守,坐法失侯。
夫表德章义,所以率俗厉化,圣王之制,不易之道也。
其赐弘後子孙之次当为後者爵关内侯,食邑三百户,徵诣公车,上名尚书,朕亲临拜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