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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列传 张耳陈馀列传

张耳者,大梁人也。

其少时,及魏公子毋忌为客。

张耳尝亡命游外黄。

外黄富人女甚美,嫁庸奴,亡其夫,去抵父客。

父客素知张耳,乃谓女曰: 必欲求贤夫,从张耳。

女听,乃卒为请决,嫁之张耳。

张耳是时脱身游,女家厚奉给张耳,张耳以故致千里客。

乃宦魏为外黄令。

名由此益贤。

陈馀者,亦大梁人也,好儒术,数游赵苦陉。

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,亦知陈馀非庸人也。

馀年少,父事张耳,两人相与为刎颈交。

秦之灭大梁也,张耳家外黄。高祖为布衣时,尝数从张耳游,客数月。

秦灭魏数岁,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,购求有得张耳千金,陈馀五百金。

张耳、陈馀乃变名姓,俱之陈,为里监门以自食。两人相对。

里吏尝有过笞陈馀,陈馀欲起,张耳蹑之,使受笞。吏去,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: 始吾与公言何如?

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?

陈馀然之。

秦诏书购求两人,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。

陈涉起蕲,至入陈,兵数万。

张耳、陈馀上谒陈涉。

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、陈馀贤,未尝见,见即大喜。

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: 将军身被坚执锐,率士卒以诛暴秦,复立楚社稷,存亡继绝,功德宜为王。

且夫监临天下诸将,不为王不可,原将军立为楚王也。

陈涉问此两人,两人对曰: 夫秦为无道,破人国家,灭人社稷,绝人後世,罢百姓之力,尽百姓之财。

将军瞋目张胆,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,为天下除残也。

今始至陈而王之,示天下私。

原将军毋王,急引兵而西,遣人立六国後,自为树党,为秦益敌也。

敌多则力分,与众则兵彊。如此野无交兵,县无守城,诛暴秦,据咸阳以令诸侯。

诸侯亡而得立,以德服之,如此则帝业成矣。

今独王陈,恐天下解也。

陈涉不听,遂立为王。

陈馀乃复说陈王曰: 大王举梁、楚而西,务在入关,未及收河北也。臣尝游赵,知其豪桀及地形,原请奇兵北略赵地。

於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,邵骚为护军,以张耳、陈馀为左右校尉,予卒三千人,北略赵地。

武臣等从白马渡河,至诸县,说其豪桀曰: 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,数十年矣。

北有长城之役,南有五岭之戍,外内骚动,百姓罢敝,头会箕敛,以供军费,财匮力尽,民不聊生。

重之以苛法峻刑,使天下父子不相安。

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,王楚之地,方二千里,莫不响应,家自为怒,人自为斗,各报其怨而攻其雠,县杀其令丞,郡杀其守尉。

今已张大楚,王陈,使吴广、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。

於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,非人豪也。

诸君试相与计之!

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。

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,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,此士之一时也。

豪桀皆然其言。

乃行收兵,得数万人,号武臣为武信君。

下赵十城,馀皆城守,莫肯下。

乃引兵东北击范阳。

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: 窃闻公之将死,故吊。

虽然,贺公得通而生。

范阳令曰: 何以吊之?

对曰: 秦法重,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,杀人之父,孤人之子,断人之足,黥人之首,不可胜数。

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,畏秦法耳。

今天下大乱,秦法不施,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,此臣之所以吊公也。

今诸侯畔秦矣,武信君兵且至,而君坚守范阳,少年皆争杀君,下武信君。

君急遣臣见武信君,可转祸为福,在今矣。

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: 足下必将战胜然後略地,攻得然後下城,臣窃以为过矣。

诚听臣之计,可不攻而降城,不战而略地,传檄而千里定,可乎?

武信君曰: 何谓也?

蒯通曰: 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,怯而畏死,贪而重富贵,故欲先天下降,畏君以为秦所置吏,诛杀如前十城也。

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,自以城距君。

君何不赍臣侯印,拜范阳令,范阳令则以城下君,少年亦不敢杀其令。

令范阳令乘硃轮华毂,使驱驰燕、赵郊。

燕、赵郊见之,皆曰此范阳令,先下者也,即喜矣,燕、赵城可毋战而降也。

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。

武信君从其计,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。

赵地闻之,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。

至邯郸,张耳、陈馀闻周章军入关,至戏卻;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,多以谗毁得罪诛,怨陈王不用其筴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。

乃说武臣曰: 陈王起蕲,至陈而王,非必立六国後。

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,独介居河北,不王无以填之。

且陈王听谗,还报,恐不脱於祸。

又不如立其兄弟;不,即立赵後。

将军毋失时,时间不容息。

武臣乃听之,遂立为赵王。

以陈馀为大将军,张耳为右丞相,邵骚为左丞相。

使人报陈王,陈王大怒,欲尽族武臣等家,而发兵击赵。

陈王相国房君谏曰: 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,此又生一秦也。

不如因而贺之,使急引兵西击秦。

陈王然之,从其计,徙系武臣等家宫中,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。

陈王使使者贺赵,令趣发兵西入关。

张耳、陈馀说武臣曰: 王王赵,非楚意,特以计贺王。

楚已灭秦,必加兵於赵。

原王毋西兵,北徇燕、代,南收河内以自广。

赵南据大河,北有燕、代,楚虽胜秦,必不敢制赵。

赵王以为然,因不西兵,而使韩广略燕,李良略常山,张黡略上党。

韩广至燕,燕人因立广为燕王。

赵王乃与张耳、陈馀北略地燕界。

赵王间出,为燕军所得。

燕将囚之,欲与分赵地半,乃归王。

使者往,燕辄杀之以求地。

张耳、陈馀患之。

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: 吾为公说燕,与赵王载归。

舍中皆笑曰: 使者往十馀辈,辄死,若何以能得王?

乃走燕壁。

燕将见之,问燕将曰: 知臣何欲?

燕将曰: 若欲得赵王耳。 曰: 君知张耳、陈馀何如人也?

燕将曰: 贤人也。

曰: 知其志何欲?

曰: 欲得其王耳。

赵养卒乃笑曰: 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。

夫武臣、张耳、陈馀杖马箠下赵数十城,此亦各欲南面而王,岂欲为卿相终己邪?

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,顾其势初定,未敢参分而王,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,以持赵心。

今赵地已服,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,时未可耳。

今君乃囚赵王。此两人名为求赵王,实欲燕杀之,此两人分赵自立。

夫以一赵尚易燕,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,而责杀王之罪,灭燕易矣。

燕将以为然,乃归赵王,养卒为御而归。

李良已定常山,还报,赵王复使良略太原。

至石邑,秦兵塞井陉,未能前。

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,不封,曰: 良尝事我得显幸。

良诚能反赵为秦,赦良罪,贵良。

良得书,疑不信。

乃还之邯郸,益请兵。

未至,道逢赵王姊出饮,从百馀骑。

李良望见,以为王,伏谒道旁。王姊醉,不知其将,使骑谢李良。

李良素贵,起,惭其从官。

从官有一人曰: 天下畔秦,能者先立。且赵王素出将军下,今女兒乃不为将军下车,请追杀之。

李良已得秦书,固欲反赵,未决,因此怒,遣人追杀王姊道中,乃遂将其兵袭邯郸。

邯郸不知,竟杀武臣、邵骚。

赵人多为张耳、陈馀耳目者,以故得脱出。

收其兵,得数万人。

客有说张耳曰: 两君羁旅,而欲附赵,难;独立赵後,扶以义,可就功。

乃求得赵歇,立为赵王,居信都。

李良进兵击陈馀,陈馀败李良,李良走归章邯。

章邯引兵至邯郸,皆徙其民河内,夷其城郭。

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,王离围之。

陈馀北收常山兵,得数万人,军钜鹿北。

章邯军钜鹿南棘原,筑甬道属河,饷王离。

王离兵食多,急攻钜鹿。

钜鹿城中食尽兵少,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,陈馀自度兵少,不敌秦,不敢前。

数月,张耳大怒,怨陈馀,使张黡、陈泽往让陈馀曰: 始吾与公为刎颈交,今王与耳旦暮且死,而公拥兵数万,不肯相救,安在其相为死!

苟必信,胡不赴秦军俱死?

且有十一二相全。

陈馀曰: 吾度前终不能救赵,徒尽亡军。

且馀所以不俱死,欲为赵王、张君报秦。

今必俱死,如以肉委饿虎,何益?

张黡、陈泽曰: 事已急,要以俱死立信,安知後虑!

陈馀曰: 吾死顾以为无益。

必如公言。 乃使五千人令张黡、陈泽先尝秦军,至皆没。

当是时,燕、齐、楚闻赵急,皆来救。

张敖亦北收代兵,得万馀人,来,皆壁馀旁,未敢击秦。

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,王离军乏食,项羽悉引兵渡河,遂破章邯。

章邯引兵解,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,遂虏王离。

涉间自杀。

卒存钜鹿者,楚力也。

於是赵王歇、张耳乃得出钜鹿,谢诸侯。

张耳与陈馀相见,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,及问张黡、陈泽所在。陈馀怒曰: 张黡、陈泽以必死责臣,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,皆没不出。

张耳不信,以为杀之,数问陈馀。

陈馀怒曰: 不意君之望臣深也!

岂以臣为重去将哉?

乃脱解印绶,推予张耳。

张耳亦愕不受。

陈馀起如厕。

客有说张耳曰: 臣闻 天与不取,反受其咎 。

今陈将军与君印,君不受,反天不祥。

急取之!

张耳乃佩其印,收其麾下。

而陈馀还,亦望张耳不让,遂趋出。

张耳遂收其兵。

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。

由此陈馀、张耳遂有卻。

赵王歇复居信都。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。

汉元年二月,项羽立诸侯王,张耳雅游,人多为之言,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,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,治信都。信都更名襄国。

陈馀客多说项羽曰: 陈馀、张耳一体有功於赵。

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,闻其在南皮,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,而徙赵王歇王代。

张耳之国,陈馀愈益怒,曰: 张耳与馀功等也,今张耳王,馀独侯,此项羽不平。

及齐王田荣畔楚,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: 项羽为天下宰不平,尽王诸将善地,徙故王王恶地,今赵王乃居代!

原王假臣兵,请以南皮为扞蔽。

田荣欲树党於赵以反楚,乃遣兵从陈馀。

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。

张耳败走,念诸侯无可归者,曰: 汉王与我有旧故,而项羽又彊,立我,我欲之楚。

甘公曰: 汉王之入关,五星聚东井。

东井者,秦分也。

先至必霸。

楚虽彊,後必属汉。

故耳走汉。

汉王亦还定三秦,方围章邯废丘。

张耳谒汉王,汉王厚遇之。

陈馀已败张耳,皆复收赵地,迎赵王於代,复为赵王。赵王德陈馀,立以为代王。

陈馀为赵王弱,国初定,不之国,留傅赵王,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。

汉二年,东击楚,使使告赵,欲与俱。

陈馀曰: 汉杀张耳乃从。

於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,持其头遗陈馀。

陈馀乃遣兵助汉。

汉之败於彭城西,陈馀亦复觉张耳不死,即背汉。

汉三年,韩信已定魏地,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,斩陈馀泜水上,追杀赵王歇襄国。

汉立张耳为赵王。

汉五年,张耳薨,谥为景王。

子敖嗣立为赵王。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。

汉七年,高祖从平城过赵,赵王朝夕袒韝蔽,自上食,礼甚卑,有子婿礼。

高祖箕踞詈,甚慢易之。

赵相贯高、赵午等年六十馀,故张耳客也。生平为气,乃怒曰: 吾王孱王也!

说王曰: 夫天下豪桀并起,能者先立。

今王事高祖甚恭,而高祖无礼,请为王杀之!

张敖齧其指出血,曰: 君何言之误!

且先人亡国,赖高祖得复国,德流子孙,秋豪皆高祖力也。原君无复出口。

贯高、赵午等十馀人皆相谓曰: 乃吾等非也。

吾王长者,不倍德。

且吾等义不辱,今怨高祖辱我王,故欲杀之,何乃汙王为乎?

令事成归王,事败独身坐耳。

汉八年,上从东垣还,过赵,贯高等乃壁人柏人,要之置厕。

上过欲宿,心动问曰: 县名为何?

曰: 柏人。

柏人者,迫於人也!

不宿而去。

汉九年,贯高怨家知其谋,乃上变告之。

於是上皆并逮捕赵王、贯高等。十馀人皆争自刭,贯高独怒骂曰: 谁令公为之?

今王实无谋,而并捕王;公等皆死,谁白王不反者!

乃轞车胶致,与王诣长安。

治张敖之罪。

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。

贯高与客孟舒等十馀人,皆自髡钳,为王家奴,从来。

贯高至,对狱,曰: 独吾属为之,王实不知。

吏治榜笞数千,刺剟,身无可击者,终不复言。

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,不宜有此。上怒曰: 使张敖据天下,岂少而女乎!

不听。

廷尉以贯高事辞闻,上曰: 壮士!

谁知者,以私问之。

中大夫泄公曰: 臣之邑子,素知之。

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。

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。

仰视曰: 泄公邪?

泄公劳苦如生平驩,与语,问张王果有计谋不。

高曰: 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?

今吾三族皆以论死,岂以王易吾亲哉!

顾为王实不反,独吾等为之。

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。

於是泄公入,具以报,上乃赦赵王。

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,使泄公具告之,曰: 张王已出。

因赦贯高。

贯高喜曰: 吾王审出乎? 泄公曰: 然。

泄公曰: 上多足下,故赦足下。

贯高曰: 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,白张王不反也。今王已出,吾责已塞,死不恨矣。

且人臣有篡杀之名,何面目复事上哉!

纵上不杀我,我不愧於心乎?

乃仰绝肮,遂死。

当此之时,名闻天下。

张敖已出,以尚鲁元公主故,封为宣平侯。

於是上贤张王诸客,以钳奴从张王入关,无不为诸侯相、郡守者。

及孝惠、高后、文帝、孝景时,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。

张敖,高后六年薨。

子偃为鲁元王。

以母吕后女故,吕后封为鲁元王。

元王弱,兄弟少,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:寿为乐昌侯,侈为信都侯。

高后崩,诸吕无道,大臣诛之,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、信诸侯。

孝文帝即位,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,续张氏。

太史公曰:张耳、陈馀,世传所称贤者;其宾客厮役,莫非天下俊桀,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。

然张耳、陈馀始居约时,相然信以死,岂顾问哉。

及据国争权,卒相灭亡,何乡者相慕用之诚,後相倍之戾也!

岂非以势利交哉?名誉虽高,宾客虽盛,所由殆与大伯、延陵季子异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