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 樗里子甘茂列传
樗里子者,名疾,秦惠王之弟也,与惠王异母。
母,韩女也。
樗里子滑稽多智,秦人号曰 智囊 。
秦惠王八年,爵樗里子右更,使将而伐曲沃,尽出其人,取其城,地入秦。
秦惠王二十五年,使樗里子为将伐赵,虏赵将军庄豹,拔蔺。
明年,助魏章攻楚,败楚将屈丐,取汉中地。
秦封樗里子,号为严君。
秦惠王卒,太子武王立,逐张仪、魏章,而以樗里子、甘茂为左右丞相。
秦使甘茂攻韩,拔宜阳。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。
周以卒迎之,意甚敬。
楚王怒,让周,以其重秦客。
游腾为周说楚王曰: 知伯之伐仇犹,遗之广车,因随之以兵,仇犹遂亡。
何则?
无备故也。
齐桓公伐蔡,号曰诛楚,其实袭蔡。
今秦,虎狼之国,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,周以仇犹、蔡观焉,故使长戟居前,彊弩在後,名曰卫疾,而实囚之。
且夫周岂能无忧其社稷哉?
恐一旦亡国以忧大王。
楚王乃悦。
秦武王卒,昭王立,樗里子又益尊重。
昭王元年,樗里子将伐蒲。
蒲守恐,请胡衍。
胡衍为蒲谓樗里子曰: 公之攻蒲,为秦乎?为魏乎?
为魏则善矣,为秦则不为赖矣。
夫卫之所以为卫者,以蒲也。
今伐蒲入於魏,卫必折而从之。
魏亡西河之外而无以取者,兵弱也。
今并卫於魏,魏必彊。
魏彊之日,西河之外必危矣。
且秦王将观公之事,害秦而利魏,王必罪公。
樗里子曰: 柰何?
胡衍曰: 公释蒲勿攻,臣试为公入言之,以德卫君。 樗里子曰: 善。
胡衍入蒲,谓其守曰: 樗里子知蒲之病矣,其言曰必拔蒲。
衍能令释蒲勿攻。
蒲守恐,因再拜曰: 原以请。
因效金三百斤,曰: 秦兵苟退,请必言子於卫君,使子为南面。
故胡衍受金於蒲以自贵於卫。
於是遂解蒲而去。还击皮氏,皮氏未降,又去。
昭王七年,樗里子卒,葬于渭南章台之东。
曰: 後百岁,是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。
樗里子疾室在於昭王庙西渭南阴乡樗里,故俗谓之樗里子。
至汉兴,长乐宫在其东,未央宫在其西,武库正直其墓。
秦人谚曰: 力则任鄙,智则樗里。
甘茂者,下蔡人也。
事下蔡史举先生,学百家之术。
因张仪、樗里子而求见秦惠王。
王见而说之,使将,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。
惠王卒,武王立。
张仪、魏章去,东之魏。
蜀侯煇、相壮反,秦使甘茂定蜀。
还,而以甘茂为左丞相,以樗里子为右丞相。
秦武王三年,谓甘茂曰: 寡人欲容车通三川,以窥周室,而寡人死不朽矣。
甘茂曰: 请之魏,约以伐韩,而令向寿辅行。
甘茂至,谓向寿曰: 子归,言之於王曰 魏听臣矣,然原王勿伐 。
事成,尽以为子功。
向寿归,以告王,王迎甘茂於息壤。
甘茂至,王问其故。
对曰: 宜阳,大县也,上党、南阳积之久矣。
名曰县,其实郡也。
今王倍数险,行千里攻之,难。
昔曾参之处费,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,人告其母曰 曾参杀人 ,其母织自若也。
顷之,一人又告之曰 曾参杀人 ,其母尚织自若也。
顷又一人告之曰 曾参杀人 ,其母投杼下机,逾墙而走。
夫以曾参之贤与其母信之也,三人疑之,其母惧焉。
今臣之贤不若曾参,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著参也,疑臣者非特三人,臣恐大王之投杼也。
始张仪西并巴蜀之地,北开西河之外,南取上庸,天下不以多张子而以贤先王。
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,三年而拔之。
乐羊返而论功,文侯示之谤书一箧。
乐羊再拜稽首曰: 此非臣之功也,主君之力也。
今臣,羁旅之臣也。
樗里子、公孙奭二人者挟韩而议之,王必听之,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。
王曰: 寡人不听也,请与子盟。
卒使丞相甘茂将兵伐宜阳。
五月而不拔,樗里子、公孙奭果争之。
武王召甘茂,欲罢兵。
甘茂曰: 息壤在彼。 王曰: 有之。
因大悉起兵,使甘茂击之。斩首六万,遂拔宜阳。
韩襄王使公仲侈入谢,与秦平。
武王竟至周,而卒於周。
其弟立,为昭王。
王母宣太后,楚女也。
楚怀王怨前秦败楚於丹阳而韩不救,乃以兵围韩雍氏。
韩使公仲侈告急於秦。
秦昭王新立,太后楚人,不肯救。
公仲因甘茂,茂为韩言於秦昭王曰: 公仲方有得秦救,故敢扞楚也。
今雍氏围,秦师不下殽,公仲且仰首而不朝,公叔且以国南合於楚。
楚、韩为一,魏氏不敢不听,然则伐秦之形成矣。
不识坐而待伐孰与伐人之利? 秦王曰: 善。
乃下师於殽以救韩。
楚兵去。
秦使向寿平宜阳,而使樗里子、甘茂伐魏皮氏。
向寿者,宣太后外族也,而与昭王少相长,故任用。
向寿如楚,楚闻秦之贵向寿,而厚事向寿。
向寿为秦守宜阳,将以伐韩。
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: 禽困覆车。
公破韩,辱公仲,公仲收国复事秦,自以为必可以封。
今公与楚解口地,封小令尹以杜阳。
秦楚合,复攻韩,韩必亡。
韩亡,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阏於秦。
原公孰虑之也。
向寿曰: 吾合秦楚非以当韩也,子为寿谒之公仲,曰秦韩之交可合也。
苏代对曰: 原有谒於公。
人曰贵其所以贵者贵。
王之爱习公也,不如公孙奭;其智能公也,不如甘茂。
今二人者皆不得亲於秦事,而公独与王主断於国者何?
彼有以失之也。
公孙奭党於韩,而甘茂党於魏,故王不信也。
今秦楚争彊而公党於楚,是与公孙奭、甘茂同道也,公何以异之?
人皆言楚之善变也,而公必亡之,是自为责也。
公不如与王谋其变也,善韩以备楚,如此则无患矣。
韩氏必先以国从公孙奭而後委国於甘茂。
韩,公之雠也。
今公言善韩以备楚,是外举不僻雠也。
向寿曰: 然,吾甚欲韩合。
对曰: 甘茂许公仲以武遂,反宜阳之民,今公徒收之,甚难。
向寿曰: 然则奈何?
武遂终不可得也?
对曰: 公奚不以秦为韩求颍川於楚?
此韩之寄地也。公求而得之,是令行於楚而以其地德韩也。
公求而不得,是韩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。
秦楚争彊,而公徐过楚以收韩,此利於秦。
向寿曰: 柰何?
对曰: 此善事也。
甘茂欲以魏取齐,公孙奭欲以韩取齐。
今公取宜阳以为功,收楚韩以安之,而诛齐魏之罪,是以公孙奭、甘茂无事也。
甘茂竟言秦昭王,以武遂复归之韩。
向寿、公孙奭争之,不能得。
向寿、公孙奭由此怨,谗甘茂。
茂惧,辍伐魏蒲阪,亡去。
樗里子与魏讲,罢兵。
甘茂之亡秦奔齐,逢苏代。
代为齐使於秦。
甘茂曰: 臣得罪於秦,惧而遯逃,无所容迹。
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,贫人女曰: 我无以买烛,而子之烛光幸有馀,子可分我馀光,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。
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矣。
茂之妻子在焉,原君以馀光振之。
苏代许诺。遂致使於秦。
已,因说秦王曰: 甘茂,非常士也。
其居於秦,累世重矣。自殽塞及至鬼谷,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。
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,非秦之利也。
秦王曰: 然则柰何?
苏代曰: 王不若重其贽,厚其禄以迎之,使彼来则置之鬼谷,终身勿出。 秦王曰: 善。
即赐之上卿,以相印迎之於齐。
甘茂不往。
苏代谓齐湣王曰: 夫甘茂,贤人也。
今秦赐之上卿,以相印迎之。
甘茂德王之赐,好为王臣,故辞而不往。
今王何以礼之? 齐王曰: 善。
即位之上卿而处之。
秦因复甘茂之家以市於齐。
齐使甘茂於楚,楚怀王新与秦合婚而驩。
而秦闻甘茂在楚,使人谓楚王曰: 原送甘茂於秦。
楚王问於范蜎曰: 寡人欲置相於秦,孰可?
对曰: 臣不足以识之。
楚王曰: 寡人欲相甘茂,可乎?
对曰: 不可。
夫史举,下蔡之监门也,大不为事君,小不为家室,以苟贱不廉闻於世,甘茂事之顺焉。
故惠王之明,武王之察,张仪之辩,而甘茂事之,取十官而无罪。
茂诚贤者也,然不可相於秦。
夫秦之有贤相,非楚国之利也,且王前尝用召滑於越,而内行章义之难,越国乱,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。
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,越国乱而楚治也。
今王知用诸越而忘用诸秦,臣以王为钜过矣。
然则王若欲置相於秦,则莫若向寿者可。
夫向寿之於秦王,亲也,少与之同衣,长与之同车,以听事。
王必相向寿於秦,则楚国之利也。
於是使使请秦相向寿於秦。
秦卒相向寿。
而甘茂竟不得复入秦,卒於魏。
甘茂有孙曰甘罗。
甘罗者,甘茂孙也。
茂既死後,甘罗年十二,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。
秦始皇帝使刚成君蔡泽於燕,三年而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质於秦。
秦使张唐往相燕,欲与燕共伐赵以广河间之地。
张唐谓文信侯曰: 臣尝为秦昭王伐赵,赵怨臣,曰: 得唐者与百里之地。
今之燕必经赵,臣不可以行。
文信侯不快,未有以彊也。
甘罗曰: 君侯何不快之甚也?
文信侯曰: 吾令刚成君蔡泽事燕三年,燕太子丹已入质矣,吾自请张卿相燕而不肯行。
甘罗曰: 臣请行之。
文信侯叱曰: 去!
我身自请之而不肯,女焉能行之?
甘罗曰: 大项橐生七岁为孔子师。
今臣生十二岁於兹矣,君其试臣,何遽叱乎?
於是甘罗见张卿曰: 卿之功孰与武安君?
卿曰: 武安君南挫彊楚,北威燕、赵,战胜攻取,破城堕邑,不知其数,臣之功不如也。
甘罗曰: 应侯之用於秦也,孰与文信侯专?
张卿曰: 应侯不如文信侯专。
甘罗曰: 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?
曰: 知之。
甘罗曰: 应侯欲攻赵,武安君难之,去咸阳七里而立死於杜邮。
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,臣不知卿所死处矣。
张唐曰: 请因孺子行。
令装治行。
行有日,甘罗谓文信侯曰: 借臣车五乘,请为张唐先报赵。
文信侯乃入言之於始皇曰: 昔甘茂之孙甘罗,年少耳,然名家之子孙,诸侯皆闻之。
今者张唐欲称疾不肯行,甘罗说而行之。
今原先报赵,请许遣之。
始皇召见,使甘罗於赵。
赵襄王郊迎甘罗。
甘罗说赵王曰: 王闻燕太子丹入质秦欤?
曰: 闻之。
曰: 闻张唐相燕欤?
曰: 闻之。
燕太子丹入秦者,燕不欺秦也。
张唐相燕者,秦不欺燕也。
燕、秦不相欺者,伐赵,危矣。
燕、秦不相欺无异故,欲攻赵而广河间。
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广河间,请归燕太子,与彊赵攻弱燕。
赵王立自割五城以广河间。
秦归燕太子。赵攻燕,得上谷三十城,令秦有十一。
甘罗还报秦,乃封甘罗以为上卿,复以始甘茂田宅赐之。
太史公曰:樗里子以骨肉重,固其理,而秦人称其智,故颇采焉。
甘茂起下蔡闾阎,显名诸侯,重彊齐楚。
甘罗年少,然出一奇计,声称後世。
虽非笃行之君子,然亦战国之策士也。
方秦之彊时,天下尤趋谋诈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