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游日记十二
四月初一日五鼓,雨大作,平明冒雨行。
即从路亭岐而东北,随萧韶溪西岸行。
三里,西望掩口东两山峡,已出其下平畴矣。
于是东山渐豁,溪转而东,路亦随之。
又五里,溪两旁石盘错如斗,水奔束其中,隘处如门,即架木其上以渡。
既渡,循溪南岸行,又二里而抵下观。
巨室鳞次,大聚落也。
大姓李氏居之。自路亭来,名五里,实十里而遥,雨深泥泞,俱行田畦小径间,乃市酒于肆而行。
下观之西,有溪自南绕下观而东,有石梁锁其下流,水由桥下出,东与箫韶水合。
其西一溪,又自应龙桥来会,三水合而胜舟,过下观,始与萧韶水别,路转东南向。
南望下观之后,千峰耸翠,其中有最高而锐者,名吴尖山。
山下有岩,窈窕如斜岩云,其内有尤村洞,其外有东角潭,皆此中绝胜处。
盖峰尽干羽之遗,石俱率舞之兽,游九疑而不经此,几失其真形矣。
东南二里,有大溪南自尤村洞来,桥亭横跨其上,是为应龙桥,又名通济。
过桥,遂南入乱峰中。
即吴尖山东来余派也。二里上地宝坪坳,于是四旁皆奇峰宛转,穿瑶房而披锦幛,转一隙复攒一峒,透一窍更露一奇,至狮象龙蛇夹路而起,与人争道,恍惚梦中曾从三岛即传说中海上三仙山经行,非复人世所遘ò相遇也。共六里,饭于山口峒。
由山口南逾一岭,共三里,有两峰夹道,争奇竞怪。
峰下有小溪南向,架桥亭于其上。
贪奇久憩,遇一儒冠者,家尤村之内,欲挽余还其处,为吴尖主人,余期以异日,问其姓名,为曰王璇峰云。
过峡而南,始有容土负块之山。
又五里,逾一岭,为大吉墅,石峰复夹道起。
路东一峰,嵌空玲珑,余望之神往,亟披荆入,旨窦隙透漏,或盘空而上,或穿腋而转,莫可穷诘,惜不能诛茅引级,以极穷尽幽玄之妙也。
其西峰悬削亦然。
路出其间,透隘而南,始豁然天开地旷,是为露园下。
于是石峰戢í影匿迹,西俱崇峦峻岭,东皆回冈盘坂。
南二里,遂出大路,在藕塘、界头二铺之间。
又南五里,宿于界头铺,是为宁远、蓝山之界。
其西之大山曰满云山,当是紫金原之背,其支东北行,界遂因之,再南为天柱山,即《志》所称石柱岩洞之奇者。
余既幸身经山口一带奇峰,又近瞻吴尖、尤村众岫,而所慕石柱,又不出二里之外,神为跃然。
但足为草履所蚀,即以鞋行犹艰,而是地向来多雨,畦水溢道,鞋复不便。
自永州至此,无处不苦旱,即近而路亭、下观,亦复嗷嗷;而山口以南,遂充畦浸壑,岂 满云 之验耶!
初二日余欲为石柱游。
平明,雨复连绵,且足痛不胜履,遂少停逆旅。上午雨止,乃东南行。
途中问所谓五柱山岩之胜,而所遇皆行道之人,莫知所在。
已而雨止路滑,四顾土人不可得,乃徘徊其间,庶几一遇。
久之,遇樵者,又遇耕者,问石柱、天柱,皆以无有对。
共五里,过一岭,山势大豁,是为总管庙。
亟投庙中问道者,终不能知。
又东南行,遥望正东有耸尖卓立,不辨其为树为石。
又五里,抵颜家桥,始辨其为石峰,而非树影也。
颜家桥下小水东北流去。
过桥,又东南逾一小岭,遂从间道折而东向临武道。
蓝山大道南行十五里至城。共四里过宝林寺,读寺前《护龙桥碑》,始知宝林山脉由北柱来,乃悟向所望若树之峰正在寺北,亦在县北,寺去县十五里,此峰在寺后恰二十里,《志》所称石柱,即碑所称北柱无疑矣。
又东过护龙桥,桥下水南流汹涌,即颜家桥之曲而至者。
随溪东行,于是北瞻石柱,其峰倩削,而旁有石崖,亦兀突露奇,然较之尤村山口之峰,直得其一体,不啻微矣。
又二里至下湾田,有大树峙路隅,上枝分耸,而其下盘曲堆突,大六七围,其旋窝错节之间,俱受水若洗头盆,亦树妖也。
又东,路出卧石间,溪始折而南向蓝山路。
乃东入冈陇二里,有路自西南横贯东北,想即蓝山趋桂阳之道矣。
又东沿白帝岭行。
盖界头铺山脉自满云山东北环转,峙而东起为白帝岭。
故界头之南,其水俱南转蓝山,而山自界头西峙巨峰,即九疑东隔,屏立南绕,东起高岭即白帝,北列夹坞成坪,中环中央,西即蓝山县治。
而路循白帝山南行,屡截支岭,五里,路转南向,又五里为雷家岭,则白帝之东南尽处也。
饭于雷家岭。
日未下午,而前途路沓无人,行旅俱宿,遂偕止焉。
既止行,乃大霁。
是日止行三十里,以足裂而早雨,前无宿处也。
初三日中夜起,明星皎然,以为此后久晴可知。
比晓,饭未毕,雨仍下矣。
躞蹀èé小步走泥淖中,大溪亦自蓝山曲而东至,遂循溪东行。
已而溪折而南,路折而东。
逾一岭,共五里,大溪复自南来,是为许家渡。
渡溪东行一里,溪北向入峡,路南向入山。
五里为杨梅原,一二家倚山椒,为盗焚破,零落可怜。
至是雨止。
又南十里,为田心铺。
田心之南,径道开辟,有小溪北向去,盖自朱禾铺来者。
自此路西大山,自蓝山之南南向排列,而澄溪带之;路东石峰耸秀,亦南向排列,而乔松荫之。
取道于中,三里一亭,可卧可憩,不知行役之苦也。
共二十里,饭于朱禾铺,是为蓝山、临武分界。
更一里,过永济桥,其水东流,过东山之麓,折而北以入岿水者。
又南四里为江山岭,则南大龙之脊,而水分楚、粤矣。
过脊即循水东南,四里为东村。
水由峡中南去,路东南逾岭,直上一里而遥,始及岭头,盖江山岭平而为分水之脊,此岭高而无关过脉也。
下岭,路益开整,路旁乔松合抱夹立。
三里,始行坞中。其坞开洋成峒指山间平地,而四围山不甚高,东北惟东山最巍峻,西南则西山之分支南下,言抵苍梧,分粤之东西者也。
三里,径坞出两石山之口,又复开洋成峒。
又三里,复出两山口。
又一里,乃达垫江铺而止宿焉。
南去临武尚十里。
是日行六十里,既止而余体小恙。
初四日予以夜卧发热,平明乃起。
问知由垫江而东北十里,有龙洞甚奇,余所慕而至者,而不意即在此也。
乃寄行囊于旅店,逐由小径东北行。
四里,出大道,则临武北向桂阳州路也。
遵行一里,有溪自北而南,益发于东山之下者。
名斜江。渡桥,即上捱冈岭。
越岭,路转纯北正北,复从小径西北入山,共五里而抵石门蒋氏。
有山兀立,蒋氏居后洞,在山半翠微隐约青翠之山色间。
洞门东南向,一入即见百柱千门,悬列其中,俯洼而下,则洞之外层也。
从其左而上,穿列柱而入,众柱分列,复回环成洞,玲珑宛转,如曲房邃阁,列户分窗,无不透明聚隙,八窗掩映。
从来所历诸洞,有此屈折者,无此明爽,有此宏丽者,无此玲珑,即此已足压倒众奇矣。
时蒋氏导者还取火炬,余独探奇先至,意炬而入处,当在下洞外层之后,故不趋彼而先趋此。
及炬至,导者从左洞之后穿隙而入。
连入石门数重,已转在外洞之后,下层之上矣,乃北逾石限门槛穿隘而入,即下石池中。
其水澄澈不流,两崖俱穹壁列柱,而石脚汇水不漏,池中水深三四尺。
中有石埂中卧水底,水浮其上仅尺许,践埂而行,寨ā裳可涉。
十步之外,卧埂又横若限,限外池益大,水益深,水底白石龙一条,首顶横脊而尾拖池之中,鳞甲宛然。
挨崖侧又前两三步,有圆石大如斗,萼è插水中,不出水者亦尺许,是为宝珠,紧傍龙侧,真睡龙颔下物也。
珠之旁,又有一圆石大倍于珠,而中凹如臼,面与水平,色与珠共,是为珠盘。
由此而前,水深五六尺,无埂,不可涉矣。
西望水洞宏广,若五亩之池,四旁石崖巑岏参错,而下不泄水,真异境也。
其西北似有隙更深,恨无仙槎一叶航之耳!
还从旧路出,经左洞下,至洞回望洼洞外层,氤氲窈窕。
乃令顾仆先随导者下山觅酒,而独下洞底,环洞四旁,转出列柱之后。其洞果不深避,而芝田莲幄,琼窝宝柱,上下层列,崆峒杳渺,即无内二洞之奇,亦自成一天也。
探索久之,下山,而仆竟无觅酒处。
遂遵山路十里,还至垫江,炊饭而行,日已下舂。
五里,过五里排,已望见临武矣。
又五里,入北门,其城上四围俱列屋如楼。
入门即循城西行,过西门,门外有溪自北来,即江山岭之流与水头合而下注者也。
又循城南转而东过县前,又东入徐公生祠而宿。
徐名开禧,昆山人。祠尚未完,守祠二上人曰大愿、善岩。是晚,予病寒未痊,乃减晚餐,市酒磨锭药饮之。
初五日早,令顾仆炊姜汤一大碗,重被袭衣覆之,汗大注,久之乃起,觉开爽矣。
乃晨餐,出南门,渡石桥,桥下溪即从西门环至者。
城外居民颇盛。
南一里,过邝氏居,又南二里,过迎榜桥。
桥下水自西山来,北与南门溪合,过桥即为挂榜山,余初过之不觉也。
从其南东上岭,逶迤而上者二里,下过一亭,又五里过深井坪,始见人家。
又南二里,从路右下,是为凤头岩,洞门东北向,渡桥以入。
出洞,下底,抵石溪,溪流自桥即伏石间,复透隙潆崖,破洞东入。
此洞即王记所云 下渡溪水,其入无穷 处也。
余抵水洞口,深不能渡。亦不能窥,所云 其入无穷 ,殆臆说主观论断耳。
还十里,下挂榜山南岭,仰见岭侧,洞口岈然,问樵者,曰: 洞入可通隔山。
急披襟东上,洞门圆亘,高五尺,直透而入者五丈,无曲折黑暗之苦,其底南伏而下,则卑而下洼,不能入矣。
仍出,渡迎榜桥,回瞻挂榜处,石壁一帏,其色黄白杂而成章花纹,若剖峰而平列者,但不方整,不似榜文耳。
此山一枝俱石,自东北横亘西南,两头各起一峰,东北为挂榜,西南为岭头,而洞门介其中,为临武南案。
西山支流经其下,北与南门水合,而绕挂榜北麓,东向而去。
返过南门,见肆有戌肉即狗肉,乃沽而餐焉。
晚宿生祠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