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右游日记十三
丁丑正月初一日晓起,晴丽殊甚。
问其地,西去路江二十里,北由禾山趋武功百二十里,遂令静闻同三夫先以行李往路江,余同顾仆挈被携带被子直北入山。
其山不甚高,而土色甚赤。
升陟五里,越一小溪又五里,为山上刘家。
北抵厚堂寺,越一小岭,始见平畴,水田漠漠。
乃随流东北行五里,西北转,溯溪入山。
此溪乃禾山东北之水,其流甚大,余自永城西行,未见有大水南向入溪者,当由山上刘家之东入永城下流者也。
北过青堂岭西下,复得平畴一坞,是为十二都。
西溯溪入龙门坑,溪水从两山峡中破石崖下捣,连泄三、四潭。
最下一潭深碧如黛,其上两崖石皆飞突相向。
夹凹中有罗汉洞,闻不甚深,寺僧乐庵以积香出供,且留为罗汉、五老之游。
余急于武功,恐明日穷日力不能至,请留为归途探历,遂别乐庵,北登十里坳。
其岭开陟共十里而遥,登岭时,西望寺后山巅,双重骈立,峰若侧耳耦语然。
越岭北下,山复成坞,水由东峡破山去,坞中居室鳞比,是名铁径。
复从其北越一岭而下,五里,再得平畴,是名严堂,其水南从岭西下铁径者也。
由严堂北五里,上鸡公坳,又名双顶。
其岭甚高,岭南之水南自铁径东去,岭北之水则自陈山从北溪出南乡,鸡公之北即为安福界。
下岭五里至陈山,日已暮,得李翁及泉留宿焉。
翁方七十,真深山高隐也。
初二日,晨餐后,北向行。
其南来之水,从东向破山去,又有北来之水,至此同入而东,路遂溯流北上。
盖陈山东西俱崇山夹峙,而南北开洋成坞,四面之山俱搏空溃壑,上则亏蔽天日,下则奔坠峭削,非复人世所有矣。
五里,宛转至岭上。
转而东,复循山北度岭脊,名庙山坳,又名常冲岭。
其西有峰名乔家山,石势嵯峨高峻,顶有若屏列、若人立者,诸山之中,此其翘楚á最好的云。
北下三里,有石崖兀突溪左,上有纯石横竖,作劈翅回翔之状,水从峰根坠空而下者数十丈。但路从右行,崖畔丛茅蒙茸,不能下窥,徒闻捣空振谷之响而已。
下此始见山峡中田塍环壑,又二里始得居民三四家,是曰卢子泷ó一溪自西南山峡中来,与南来常冲之溪合而北去,泷北一冈横障溪前,若为当关。
溪转而西,环冈而北,遂西北去。
路始舍涧,北过一冈。
又五里,下至平畴,山始大开成南北两界,是曰台上塘前,而卢子泷之溪,复自西转而东,乃渡溪北行,三里至妙山,复入山峡,至泥坡岭麓,得一夫肩挑行李。
五里,北越岭而下,又得平畴一壑,是曰十八都。又三里,有大溪亦自西而东,度平田桥北上相公岭,从此迢遥直上,俱望翠微,循云崖。五里,有路从东来十九都日犹下午,恐前路崎岖,姑留余力而止宿焉。
主人王姓,其母年九十矣。
初三日,晨餐后行,云气渐合,而四山无翳。
三里,转而西,复循山向北,始东见大溪自香炉峰麓来,是为湘吉湾。
又下岭一里,得三四家。
又登岭一里,连过二脊,是为何家坊。
有路从西坞下者,乃钱山之道,水遂西下而东,则香炉峰之大溪也;有路从北坳上者,乃九龙之道;而正道则溯大溪东从夹中行。
二里,渡溪循南崖行,又一里,茅庵一龛在溪北,是为三仙行宫。
从此渐陟崇冈,三里,直造香炉峰。
二里至集云岩,零雨沾衣,乃入集云观少憩焉。
观为葛仙翁栖真之所,道流以新岁方群嬉正殿上,殿止一楹,建犹未完也。
其址高倚香炉,北向武功,前则大溪由东坞来,西向经湘吉湾而去,亦一玄都也。
时雨少止,得一道流欲送至山顶,遂西至九龙,乃冒雨行半里,渡老水桥,上牛心岭。
五里,过棋盘石,有庵在岭上。雨渐大,道流还所畀送资,弃行囊去。
盖棋盘有路直北而上,五里,经石柱风洞,又五里,径达山顶,此集云大道也;山小径循深壑而东,乃观音崖之道。
余欲兼收之,竟从山顶小径趋九龙,而道流欲仍下集云,从何家坊大路,故不合而去。
余遂从小径冒雨东行。
从此山支悉从山顶隤壑而下,凸者为冈,凹者为峡,路循其腰,遇冈则跻而上,遇峡则俯而下。
由棋盘经第二峡,有石高十余丈竖峰侧,殊觉娉婷。
其内峡中突崖丛树,望之甚异,而曲霏草塞,无可着足。
又循路东过三峡,其冈下由涧底横度而南,直接香炉之东。
于是涧中之水遂分东西行,西即由集云而出平田,东即由观音崖而下江口,皆安福东北之溪也。
于是又过两峡。
北望峡内俱树木蒙茸,石崖突兀,时见崖上白幌如拖瀑布,怪无飞动之势,细玩欣赏之,俱僵冻成冰也。
然后知其地高寒,已异下方,余躞è蹀小步走路雨中不觉耳。
共五里,抵观音崖,盖第三冈过脊处正其中也。
观音崖者,一名白法庵,为白云法师所建,而其徒隐之扩而大之。
盖在武功之东南隅,其地幽僻深窈,初为山牛野兽之窝,名牛善堂;白云鼎建禅庐,有白鹦之异,故名白法佛殿。
前有广池一方,亦高山所难者。
其前有尖峰为案,曰箕山,乃香炉之东又起一尖也。
其地有庵而无崖,崖即前山峡中亘石,无定名也。
庵前后竹树甚盛,其前有大路直下江口,其后即登山顶之东路也。
时余衣履沾透,亟换之,已不作行计。
饭后雨忽止,遂别隐之,向庵东跻其后。
直上二里,忽见西南云气浓勃奔驰而来,香炉、箕山倏忽被掩益厉,顾仆竭蹶上跻。
又一里,已达庵后绝顶,而浓雾弥漫,下瞰白云及过脊诸冈峡,纤毫无可影响,幸霾而不雨。
又二里,抵山顶茅庵中,有道者二人,止行囊于中。
三石卷殿即在其上,咫尺不辨。道者引入叩礼,遂返宿茅庵。是夜风声屡吼,以为已转西北,可幸晴,及明而弥漫如故。
初四日,闻夙霾未开,僵卧久之。
晨餐后方起,雾影倏开倏合。
因从正道下,欲觅风洞石柱。
直下者三里,渐见两旁山俱茅脊,无崖岫之奇,远见香炉峰顶亦时出时没,而半犹浓雾如故。
意风洞石柱尚在二三里下,恐一时难觅,且疑道流装点之言,即觅得亦无奇,遂仍返山顶,再饭茅庵。
乃从山脊西行,初犹弥漫,已而渐开。
三里稍下,度一脊,忽雾影中望见中峰之北矗崖崭柱,上刺层霄,下插九地,所谓千丈崖。
百崖丛峙回环,高下不一,凹凸掩映。
隤北而下,如门如阙,如幛如楼,直坠壑底,皆密树蒙茸,平铺其下。
然雾犹时笼罩,及身至其侧,雾复倏开,若先之笼,故为掩袖之避,而后之开,又巧为献笑之迎者。
盖武功屏列,东、西、中共起三峰,而中峰最高,纯石,南面犹突兀而已,北则极悬崖回崿之奇。
使不由此而由正道,即由此而雾不收,不几谓武功无奇胜哉!
共三里,过中岭之西,连度二脊,其狭仅尺五。
至是海北俱石崖,而北尤崭削无底,环突多奇,由此通道而下,可尽北崖诸胜,而惜乎山高路绝,无能至者。
又西复下而上,是为西峰。
其山与东峰无异,不若中峰之石骨棱嶒矣。
又五里,过野猪洼。
西峰尽处,得石崖突出,下容四五人,曰二仙洞。
闻其上尚有金鸡洞,未之人也。
又西稍下四里,至九龙寺。
寺当武功之西垂,崇山至此忽开坞成围,中有平壑,水带西出峡桥,坠崖而下,乃神庙时宁州禅师所开,与白云之开观音崖,东西并建寺。
然观音崖开爽下临,九龙幽奥中敞,形势固不若九龙之端密也。
若以地势论,九龙虽稍下于顶,其高反在观音崖之上多矣。
寺中僧分东西两寮,昔年南昌王特进山至此,今其规模尚整。
西寮僧留宿,余见雾已渐开,强别之。出寺,西越溪口桥,溪从南下。
复西越一岭,又过一小溪,溪坠于东,路坠于西,俱垂南直下。
五里为紫竹林,僧寮倚危湍修竹间,幽爽兼得,亦精蓝之妙境也。
从山上望此,犹在重雾;渐下渐开,而破壁飞流,有倒峡悬崖湍之势。
又十里而至卢台,或从溪右,或从溪左,循度不一,靡不在轰雷倒雪中。
但润崖危耸,竹树翳密,悬坠不能下窥,及至渡涧,又复平流处矣。
出峡至卢,始有平畴一壑,乱流交涌畦间,行履沾濡。
思先日过相公岭,求滴水不得;此处地高于彼,而石山潆绕,遂成沃泽。
盖武功之东垂,其山乃一脊排支分派;武功之西垂,其山乃众峰耸石攒崖,土石之势既殊,故燥润之分亦异也。
夹溪四五家,俱环堵离立,欲投托宿,各以新岁宴客辞。
方徘徊路旁,有人一群从东村过西家,正所宴客也。
中一少年见余无宿处,亲从各家为觅所栖,乃引至东村宴过者,唐姓家。得留止焉。
是日行三十里。
初五日,晨餐后,雾犹翳山顶。
乃东南越一岭,五里下至平畴,是为大陂。
居民数家,自成一壑。
一小溪自东北来,乃何家坊之流也,卢台之溪自北来,又有沙盘头之溪自西北来,同会而出陈钱口。
出口即十八都平田,东向大洋也。
大陂之水自北而陈钱,上陂之水自西而至车江,二水合而东经钱山下平田者也。
路由车江循西溪,五里至七陂,复入山。
已渡溪南,复上门楼岭,五里越岭,复与溪会。
过平坞又二里,有一峰当溪之中,其南北各有一溪,潆峰前而合,是为月溪上流。
路从峰之南溪而入,其南有石兰冲,颇突兀。
又三里登祝高岭,岭北之水下安福,岭南之水下永新。
又平行岭上二里,下岭东南行二里,过石洞北,乃西南登一小山,山石色润而形巉。
由石隙下瞰,一窟四环,有门当隙中,内有精蓝,后有深洞,洞名石城。而门为僧闭无可入。
从石上俯而呼,久之乃得人,因命僧炊饭,而余入洞,欲出为石门寺之行也。及出,饭后,见洞甚奇,索炬不能,复与顾仆再入细搜之。
出已暮矣,遂宿庵中。
石城洞初名石廊;南陂刘元卿开建精蓝于洞口石窟中,改名书林;今又名石城,以洞外石崖四亘若城垣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