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浙游日记上

丙子九月十九日余久拟西游,迁延二载,老病将至,必难再迟。

欲候黄石斋先生一晤,而石翁杳无音至;欲与仲昭兄把袂而别,而仲兄又不南来。

咋晚趋晤仲昭兄于土渎庄。

今日为出门计,适杜若叔至,饮至子夜,乘醉放舟。

同行者为静闻师。

二十日天未明,抵锡邑。

比晓,先令人知会使知道王孝先,自往看王受时,已他出。

即过看王忠纫,忠纫留酌至午,而孝先至,已而受时亦归。

时东曙为苍梧道,其乃郎伯昌所寄也。饮至深夜,乃入舟。

二十一日人看孝先,复小酌。

上午发舟,暮过虎丘,泊于半塘。

二十二日,早为仲昭市竹椅于半塘。

午过看文文老乃郎,并买物阊门。

晚过葑门看含晖兄。

一见辄涕泪交颐,不觉为之恻然。

盖含晖遁迹吴门且十五年,余与仲昭屡访之。

虽播迁之余,继以家荡子死,犹能风骚自遣;而兹则大异于前,以其孙之剥削无已,而继之以逆也。

因复同小酌余舟,为余作与诸楚玙书,诸为横州守。

夜半乃别。二十三日,复至阊门取染ō绸裱帖。

上午发舟。七十里,晚至昆山。

又十余里,出内村,下青洋江,绝江而渡,泊于江东之小桥渡侧。

二十四日五鼓行。

二十里至绿葭浜,天始明。

午过青浦。

下午抵余山北,因与静闻登陆,取道山中之塔凹而南。

先过一坏圃,则八年前中秋歌舞之地,所谓施子野之别墅也。

是年,子野绣圃征歌甫就,眉公同余过访,极其妖艳。

不三年,余同长卿过,复寻其胜,则人亡琴在,已有易主之感。

已售兵郎王念生。

而今则断榭零垣,三顿停顿而三改其观,沧桑之变如此。

越塔凹,则寺已无门,惟大钟犹悬树间,而山南徐氏别墅亦已转属。

因急趋眉公顽仙庐。

眉公远望客至,先趋避;询知余,复出,挽手入林,饮至深夜。

余欲别,眉公欲为余作一书寄鸡足二僧,一号弘辩,一号安仁。

强为少留,遂不发舟。二十五日清晨,眉公已为余作二僧书,且修以仪。

复留早膳,为书王忠纫乃堂母亲寿诗二纸,又以红香米写经大士馈余。

上午始行。

盖前犹东迂之道,而至是为西行之始也。三里,过仁山。

又西北三里,过天马山。

又西三里,过横山。

又西二里,过小昆山。

贪晚行,为听蟹群舟所惊,亟入丁家宅而泊。

在嘉善北三十六里,即尚书改亭公之故里。

二十六日过二荡,十五里为西塘,亦大镇也,天始明。

西十里为下圩荡,又南过二荡,西五里为唐母村,始有桑。

又西南十三里为王江泾,其市愈盛。

直西二十余里,出澜溪之中。

西南十里为前马头,又十里为师姑桥。

又八里,日尚未薄崦嵫,而计程去乌镇尚二十里,戒于萑苻,泊于十八里桥北之吴店村浜。

其地属吴江。二十七日平明行,二十里抵乌镇,入叩程尚甫。

尚甫方游虎埠,两郎出晤。

捐橐中资,酬其昔年书价,遂行。

西南十八里,连市。

又十八里,寒山桥。

又十八里,新市。

又十五里,曹村,未晚而泊。

二十八日南行二十五里,至唐栖,风甚利。

五十里,入北新关。

又七里,抵棕木场,甫过午。

令僮子入杭城,往曹木上解元家,询黄石翁行旋,犹未北至。时木上亦往南雍,无从讯。

因作书舟中,投其家,为返舟计。

此后行踪修阻,无便鸿即通信也。

晚过昭庆,复宿于舟。

二十九日复作寄仲昭兄与陈木叔全公书,静闻往游净慈、吴山。

是日复宿于舟。

三十日早入城,市参寄归。

午下舟,省行李之重者付归。

余同静闻渡湖入涌金门,市铜炊、竹筒诸行具。

晚从朝天门趋昭庆,浴而宿焉。

是日复借湛融师银十两,以益游资。

十月初一日,晴爽殊甚,而西北风颇厉。

余同静闻登宝石山巅。

巨石堆架者为落星石。

西峰突石尤屼嵲,南望湖光江影,北眺皋亭、德清诸山,东瞰杭城万灶,靡不历历。

下山五里,过岳王坟。

十里至飞来峰,饭于市,即入峰下诸洞。

大约其峰自枫木岭东来,屏列灵隐之前,至此峰尽骨露;石皆嵌空玲珑,骈列三洞;洞俱透漏穿错,不作深杳之状。

余遍历其下,复各扪其巅。洞顶灵石攒空,怪树搏影,跨坐其上,不减群玉山头也。

其峰昔属灵隐,今为张氏所有矣。

下山涉涧,即为灵隐。

有一老僧,拥衲默坐中台,仰受日精,久不一瞬。

已入法轮殿,殿东新构罗汉殿,止得五百之半,其半尚待西构也。

是日,独此寺丽妇两三群,接踵而至,流香转艳,与老僧之坐日忘空,同一奇遇矣。

为徘徊久之。

下午,由包园西登枫树岭,下至上天竺,出中、下二天竺。

复循下天竺后,西循后山,得 三生石 ,不特骨态嶙峋,而肤色亦清润。

度其处,正灵隐面屏之南麓也,自此东尽飞来,独擅灵秀矣。

自下天竺五里,出毛家步渡湖,日色已落西山,抵昭庆昏黑矣。

初二日,上午,自棕木场五里出观音关。

西十里,女儿桥。

又十里,老人铺。

又五里,仓前。

又十里,宿于余杭之溪南。

访何孝廉朴庵,先一日已入杭城矣。

初三日自余杭南门桥得担夫,出西门,沿苕溪北岸行。

十里,丁桥铺。

又十里,渡马桥,则余杭、临安之界也。

又二里为青山,居市甚盛。

溪山渐合,又有二尖峰屏峙。

一名紫薇,一名大山。

十五里,山势复开。至十锦亭,一路从亭北西去者,于潜、徽州道也;从亭南西去者,即临安道也。

从亭西南又一里,一石梁横跨溪上,曰长桥。

越桥而南又一里,入临安东关。

山西关,土城甚低,县廨颓隘。外为吕家巷,阛闠盛于城。

又二里为皇潭,其阛闠与吕家巷同。

其西路分南北,北者亦于潜之道即捷径,南者新城道也。

已而复循山向西南行,又八里为高坎,始通排简易木筏。

又三里,南入袅柳坞,复入山隘。

五里为下圩桥。

由桥南溯溪西上,二里为全张,一村皆张氏之房也。

走分水者,以新岭为间道,以全张为迂道。

余闻新岭路隘而无托宿,遂宿于全张之白玉庵。

僧意,余杭人也。

闻余好游,深夜篝灯瀹茗,为余谈其游日本事甚详。

初四日,鸡鸣作饭,昧爽西行。

二里,过桥,折而南又六里,上干坞岭。

其岭甚坦夷,盖于潜之山西来过脉,东西皆崇山峻岭,独此峡中坳。

过脊处止丈余,南北叠塍而下,皆成稻畦。

其山过东遂插天而起,曰五尖山。五尖之东北即新岭矣。

循其西麓,又五里过唐家桥,则新城北界也。

白石崖山障其南。

遂循水西南行,五里为华龙桥,有水自西坞来合。

过桥,南越一小岭,二里至沙宕,前有一石梁跨涧,曰赵安桥,则入新城道也。

由桥北西溯一涧,沿三九山北麓而入后叶坞。 三九 之名,以东则从赵安桥南至朱村,北则从赵安桥西南至白粉墙,南则从白粉墙东南至朱村,三面皆九里也。

由后叶坞九里至白粉墙,为三九山北来之脊。

其脊亦甚坦夷,东流者由后叶出赵安桥,西流者由李王桥合朱村,此 三九 所以名山,亦以水绕无余也。

白粉墙之西二里,为罗村桥,有水自北来,有路亦岐而北,则新城道也。

循水南行里许,为钵盂桥,有水西自龙门龛来。

由桥北即转而东,里余复折而南。

其地东为三九,西为洞山,环坞一区,东西皆石峰嶙峋,黑如点漆,丹枫黄杏,翠竹青松,间错如绣,水之透壁而下者,洗石如雪,今虽久旱无溜即流水,而黑崖白峡,处处如悬匹练,心甚异之。

二里,渡李王桥,遂至洞山之东麓。

急置行李于吴氏先祠。

令僮觅炊店,不得。

有吴姓者二人至,一为余炊,一为赠烛游洞,余以鱼公书扇答之。

余遂同静闻西向蹑山。

沿小涧而上,石皆峡蹲壑透,清流漱之,淙淙有声。

涧两旁石片涌出田畦中,侧者成塍,突者成台,竹树透石而出,枝耸石上而不见其根,干压石巅而不见其窦出处。

再上,忽一大石当涧而立,端方无倚,而纹细如波毂之旋凤,最为灵异。

再上,修竹中有新建睢阳庙,雪峰之龛在焉。

一名灵隐庵。庵后危壁倚空,叠屏耸翠,屏之南即明洞也。

如轩斯启,其外五柱穿列,正如四明之分窗,中有一柱,上不至檐,檐下亦垂一石,下不至柱,上下相对,所不接者不盈咫。

柱旁有树高撑,至檐端辄逊而外曲,翠色拂岩而上,黑石得之益章越加明显。

再南即为幽洞。

二洞并启,中间石壁,色轻红若桃花。

洞口高悬,内若桥门之覆空,得呼声辄传响不绝,盖其内空峒无底也。

廿丈之内,忽一转而北,一转而南。

北者为干洞,拾级而上,如登橉ì即门槛蹑阁。

三十丈后,又转而南,辟一小阁,颇觉幽异。

南者为水洞,一转即仙田成畦,塍界层层,水满其中,不流不涸。

人从塍上曲折而入,约廿丈,忽闻水声潺潺。

透一小门而入,见一小溪自南来,至此破壑下坠,宛转无底,但闻其声。

循溪而南,又过一峡。

仍透小门而入,须从水中行,乃短衣去袜,溯水蹑流。

又三十丈,中有倒垂若莲花,下卷若象鼻者,平沙隘门,忽束忽敞。

再入,则石洞既尽,汇水一方,水不甚深,又不知汇者何来,坠者何去也。

及出洞,半日之间,已若隔世。

下山,饭于吴祠。

乃溯南来之溪,二里至太平桥。

桥西为高氏,桥东为吴氏,亦李王桥之吴氏之派也,亦有先祠甚宏畅。

时日色甚高,因担夫家近,欲归宿,托言马岭无宿店,遂止祠中。

是日行仅三十五里,而所游二洞,以无意得之,岂不幸哉!

是晚风吼云屯,达旦而止。

初五日,鸡再鸣,令僮起炊。

炊熟而归宿之担夫至,长随夫王二已逃矣。

饭后又转觅一夫,久之后行。

南二里,上马岭,约里许达其巅。

下马岭,南二里为内楮ǔ构树村坞,又一里为外楮村坞,从此而南,家家以楮为业。

随山坞西南七里,过兑口桥,岐分南北,南抵应渚埠十八里。

兑口之水北自于潜,马岭之水东来,合而南去,路亦随之。

八里,过板桥。

桥下水自西坞来,与前水合,又南五里为保安坪。

又一里为玉涧桥,桥甚新整,居市亦盛,又名排石。山始大开。

又东二里,止于唐家拱。其地在应渚埠北二里,原无市肆,担夫以应埠之舟下桐庐者,必北曲而经此,遂止于溪畔。

久之得桐庐舟。时日已中,无肆觅米,欲觅之应埠,而舟不能待,遂趁之行。

下舟东南行十里,为分水县。

县在溪之西。

分水原止一水东南去,其西虽山势豁达,惟陆路八十里达于淳安。

余初欲从之行,为王奴遁去,不便于陆,仍就水道,反向东南行矣。

去分水东南二十里为头铺。

又十里为焦山,居市颇盛。

已暮,不能买米,借舟人余米而炊。

舟子顺流夜桨晚上行船,五十里,旧县,夜过半矣。

初六日,鸡再鸣,鼓舟,晓出浙江,已桐庐城下矣。

令僮子起买米。

仍附其舟,十五里至滩上。

米舟百艘,皆泊而待剥,余舟遂停。

亟索饭,饭毕得一舟,别附而去,时已上午。

又二里过清私口,又三里,人七里笼。

东北风甚利,偶假寐,已过严矶。

四十里,乌石关。

又十里,止于东关之逆旅。

初七日,雾漫不辨咫尺,舟人饭而后行,上午复霁。

七十里,至香头已暮。

香头,山北之大村落也,张、叶诸姓,簪缨颇盛。月明风利,二十里,泊于兰溪。初八日,早登浮桥,桥内外诸舡ā船鳞次紧紧相连,以勤王师自衢将至,封桥聚舟,不听不允许上下也。

遂以行囊令顾仆守之南门旅肆中,余与静闻俱为金华三洞游。

盖金华之山,横峙东西,郡城在其阳,浦江在其北,西垂尽处则为兰溪,东则义乌也。婺水东南从永康经郡之南门,而西北抵兰溪与衢江合。

然北山突兀天表,若负扆然,而背之东南行。问: 三洞何在?

则曰: 在北。 问: 郡城何在? 则曰: 在南。

始悟三洞不必至郡,若陆行半日,便可从中道而入,而时已从舟,无及矣。

四十五里至小溪,已暮,月色如洗。

又十五里登陆,投宿下马头之旅肆,以深夜闭门不纳。

遇一王姓者,号敬川,高桥埠人。将乘月归,见客无投宿处,因引至西门外,同宿于逆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