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浙游日记下

为歙人项人龙,辛未进士•五日之内,与父与子三人俱死于痢。

又东上苏坊岭,岭颇平,阛闠夹之。

东下为四牌坊,自苏坊至此,街肆颇盛,南去即郡治矣。

与王敬川同入歙人面肆,面甚佳,因一人兼两人馔。

仍出西门,即循城西北行,王犹依依,久之乃别。

遂有冈陇高下,十里至罗店。

问三洞何在,则曰西;见尖峰前倚,则在东。

因执土人详询之,曰: 北山之半为鹿田寺。

其东下之脉,南峙为芙蓉峰,即尖峰也,为郡龙之所由;萃其西下之脉,南结为三洞,三洞之西即兰溪界矣。

时欲由三洞返兰溪,恐东有余胜,遂望芙蓉而趋。

自罗店东北五里,得智者寺。

寺在芙蓉峰之西,乃北山南麓之首刹也,今已凋落。

而殿中犹有一碑,乃宋陆务观为智者大师重建兹寺所撰,而字即其手书。

碑阴又镌务观与智者手牍数篇。

碑楷牍行,俱有风致,寺东又有芙蓉庵,有路可登芙蓉峰。

余以峰虽尖圆,高不及北山之半,遂舍之。

仍由智者寺西北登岭,升陟峰坞,五里得清景庵。

庵僧道修留饭,复引余由北坞登杨家山。

山为此山南下之第二层,再下则芙蓉为第三层矣。

绕其西,从两山夹中北透而上,东为杨家山,有居民数十家;西为白望山,为仙人望白鹿处。约共七里,则北山上倚于后,杨家山排列于前,中开平坞,巨石铺突,有因累级为台者,种竹列舍,为朱开府之山庄也。

朱名大典。其东北石累累愈多,大者如狮象,小者如鹿豕,俱蹲伏平莽中,是为石浪,即初平叱石成羊处相传有董初平见白石乃叱喊 羊起 ,白石遂变成羊群,岂今复化为石耶?石上即为鹿田寺,寺以玉女驱鹿耕田得名。

殿前有石形似者,名驯鹿石。

此寺其来已久,后为诸宦所蚕食,而郡公张朝瑞海州人,创殿存羊,屠赤水有《游纪》刻其间。

余至已下午,问斗鸡岩在其东,即同静闻二里东过山桥。

山桥东下一里,两峰横夹,涧出其中,峰石皆片片排空赴涧,形若鸡冠怒起,溪流奔跃其下,亦一胜矣。

由岩东下数里,为赤松宫,乃郡城东门所入之道,盖芙蓉峰之东坑也。

斗鸡岩上有樵者赵姓居之,指北山之巅有棋盘石,石后有西玉壶水从石下注,旱时取以为雩祝,极著灵验。

时日已下舂,与静闻亟从蓁莽中攀援而上。

上久之,忽闻呼声,盖赵樵见余误而西,复指东从积莽中行。

约直蹑者二里,始至石畔。

石前有平台,后耸叠块,中列室一楹,塑仙像于中,即此山之主。

像后石室下有水一盆,盖即雩祝之水也。

然其上尚有涧,泠泠从山顶而下。

时日已欲堕,因溯流再跻,则石峡如门,水从中出,门上更得平壑,则所称西玉壶矣。

闻其东尚有东玉壶,皆山头出水之壑。

西玉壶之水,南下者由棋盘石而潜溢于三洞,北下者从里水源而出兰溪之北;东玉壶之水,南下者由赤松宫而出金华,东下者出义乌,北下者出浦江,盖亦一郡分流之脊云。

玉壶昔又名盘泉,分耸于上者,今又称为三望尖,文之者为金星峰,总之所谓北山也。

甫至峰头,适当落日沉渊,其下恰有水光一片承之,滉漾不定,想即衢江西来一曲,正当其处也。

夕阳已坠,皓魄明月继辉,万籁尽收,一碧如洗,真是濯ó洗涤骨玉壶,觉我两人形影俱异,回念下界碌碌,谁复知此清光!

即有登楼舒啸大声吼叫,酾ī斟酒临江,其视余辈独蹑万山之颠,径穷路绝,迥然尘界之表完全不同于尘世,不啻霄壤即天地之别矣。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戏弄,威胁我,亦不足为惧,而况寂然不动,与太虚太空,高天同游也耶!

徘徊久之,仍下二里,至盘石。

又从莽棘中下二里,至斗鸡岩。

赵樵闻声,启户而出,亦以为居山以来所未有也。

复西上一里至山桥,又西二里至鹿田寺。

僧瑞峰、从闻以余辈久不至,方分路遥呼,声震山谷。

入寺,浴而就卧。

初十日鸡鸣起饭,天色已曙。

瑞峰为余束炬数枚,与从闻分肩以从,从朱庄后西行一里,北而登岭。

岭甚峻,约一里,有石耸突峰头。

由石畔循北山而东,可达玉壶;由石畔逾峰而北,即朝真洞矣。

洞门在高峰之上,西向穹然,下临深壑,壑中居舍环聚,恍疑避秦意即如桃花源中的人为避秦祸一样与世隔绝,不知从何而入。

询之,即双龙洞外居人也。

盖北山自玉壶西来,中支至此而尽,后复生一支,西走兰溪。

后支之层分而南者,一环而为龙洞坞,再环而为讲堂坞,三环而为玲珑岩坞,而金华之界,于是乎尽。

玲珑岩之西,又环而为钮坑,则兰溪之东界矣;再环而为白坑,三环而为水源洞,而崇崖巨壑,亦于是乎尽。

后支层绕中支,中支西尽,颓然下坠:一坠而朝真辟焉,其洞高峙而底燥;再坠而冰壶洼焉,其洞深奥而水中悬;三坠而双龙窍焉,其洞变幻而水平流。

所谓三洞也,洞门俱西向,层累而下,各去里许,而山势崭绝,俯瞰仰观,各不相见,而洞中之水,实层注焉。

中支既尽,南下之脉复再起而为白望山,东与杨家山骈列于北山之前,而为鹿田门户者也。

朝真洞门轩豁宽敞宽阔,内洞稍洼而下。

秉烛深入,左有一穴如夹室,宛转从之,夹穷而有水滴沥,然隙底仍燥,不知水从何去也。

出夹室,直穷洞底,则巨石高下,仰眺愈穹,俯瞰愈深。

从石隙攀跻下坠,复得巨夹,忽有光一缕自天而下。

盖洞顶高盘千丈,石隙一规,下逗留下天光,宛如半月,幽暗中得之,不啻明珠宝炬矣。

既出内洞,其左复有两洞,下洞所入无几,上洞宛转亦如夹室,右有悬窍,下窥无底,想即内洞之深坠处也。

出洞,仍从突石峰头南下,里许,折而西北,又里许,得冰壶涧,盖朝真下坠之次重矣。

洞门仰如张吻,先投杖垂炬而下,滚滚不见其底;乃攀隙倚空入其咽喉,忽闻水声轰轰。

愈秉炬从之,则洞之中央,一瀑从空下坠,水坠石中,复不知从何流去。

复秉炬四穷,其深陷逾于朝真,而屈曲不及也。

瑞峰为余借浴盆于潘姥家,姥居洞口。

姥饷以茶果。

乃解衣置盆中,赤身伏水推盆而进隘。

隘五六丈,辄穹然高广,一石板平庋洞中,离地数尺,大数十丈,薄仅数寸。其左则石乳下垂,色润形幻,若琼柱宝幢,横列洞中。

其下分门剖隙,宛转玲珑。

溯水再进,水窦愈伏,无可容入矣。

窦侧石畔一窍如注,孔大仅容指,水从中出,以口承之,甘冷殊异,约内洞之深广更甚于外洞也。

要之即对此上描述之景进行总结,提要,朝真以一隙天光为奇,冰壶以万斛珠玑为异,而双龙则外有二门,中悬重幄,水陆兼奇,幽明凑异者矣。

出洞,日色已中,潘姥为炊煮黄粱以待。

感其意而餐之,报之以杭伞一把。

乃别二僧,西逾一岭。

岭西复成一坞,由坞北入,仍转而东,去双龙约五里矣。

又上山半里而得讲堂洞焉。

其洞亦有二门,一西北向,一西南向,轩爽高洁,亢出双龙洞之上,幽无双龙洞之黯,真可居可憩之地。

昔为刘教标挥鏖ǔ拂尘处,今则塑白衣大士于中。

盖即北山后支南下第一岭,其阳回环三洞,而阴又辟成此洞也。

岭下坞中,居民以烧石为业,其涧涸而无底流,居人俱登山汲水于讲堂之上。

渡涧,复西逾第二岭,则北山后支南下之第二层也。

下岭,其坞甚逼,然涧中有流淙淙北来。

又渡而西,再循岭北上,磴辟流涌,则北山后支南下之第三层也。

外隘而中转,是名玲珑岩,去讲堂又约六里矣。

坞中居室鳞次,自成洞壑,晋人桃源不是过晋人桃花源也不能超过此。

转而西,逾其岭,则兰溪界也。

下岭为钮坑,亦有居人数十家。又逾一岭曰思山祠,则北山后支南下之第四层也,去玲珑岩西又约六里矣。

时日已将坠,问洞源寺路,或曰十里,或曰五里。

亟下岭,循涧南趋五里,暮至白坑。

居人颇多,亦俱烧石。

又西逾石塔岭,则北山后支南下之第五层也。

洞源寺即在岭后高峰之北,从此岭穿径而上仅里许,而其正路在山前洞之旁。

盖此地亦有三洞,下为水源洞,一名涌雪。上为上洞一名白云。中为紫云洞,而其地总以 水源 名,故一寺而或名水源,或名上洞。

而寺与水源洞异地,由岭上径道抵寺,故前曰五里;由水源洞下岭复上,故前曰十数里。

时昏黑不辨山路,无可询问,竟循大路下山。

已见一径西岐而下,强强迫静闻从之。

久而不得寺,只见石窑满前,径路纷错。

正徬徨间,望见一灯隐隐,亟投之,则水舂也。

其人曰: 此地即水源,由此坞北过洪桥,循右岭而上,可三里即上洞寺矣 。

以深夜难行,欲止宿其中。

其人曰: 月色如昼,至此山径亦无他岐,不妨行也。

始悟上洞寺在北山第五层之阴。

乃溯溪西北至洪桥,自白坑来约四里矣。

渡桥北,蹑岭而上里余,转而东又里余,始得寺,强投宿焉。

始闻僧有言灵洞者,因忆赵相国有 六洞灵山 诸刻,岂即是耶?

竟未悉知晓而卧。

十一日平明起,僧已出。余过前殿,读黄贞父碑,始知所称 六洞 者,以金华之 三洞 与此中之 三洞 ,总而得六也。

出殿,则赵相国之祠正当其前,有崇楼杰阁,集、记中所称灵洞山房者是也。

余艳艳羡之久矣,今竟以不意得之,山果灵于作合人工造作耶!

乃不待晨餐,与静闻从寺后蹑磴北上,先寻白云洞。

洞在寺北二里。一里至岭头,逾岭而北,岭凹忽盘旋下洼如盂磐。

披莽从之,一洞岈然,下坠深黑,意即所云白云而疑其隘。

忽有樵者过顶上,仰而问之,曰: 白云尚在此。

此洞窗也。

乃复上,北行。

两山夹中,又回环而成一洼,大且百丈,深数十丈,螺旋而下,而中竟无水;然即无水,余所见山顶四环而无隙泻者,仅此也,又下,从歧左西转山夹,则白云洞在焉。

洞门北向,门顶一石横裂成梁,架于其前,从洞仰视,宛然鹊桥之横空也。

入洞,转而左,渐下渐黑,有门穹然,内若甚深,外有石屏遥峙。

从黑暗中以杖探地而入数十步,洞愈宽广,第但是无灯炬,四顾无所见,乃返步而出。

出至穹门之内,初入黑甚者,至此光定,已历历可睹。

乃复转屏出洞,逾岭而还。

饭而出寺,仍旧路西下,二里至洪桥。

未渡,复从桥左人居后半里上紫云洞。

洞门西向,洞既高亢,上下平整。中有垂柱四五枚,分门列户,界为内外两重。

洞之北隅复通一奥,宛转深入,以无炬而返。

下渡洪桥,循涧而东,山石半削,髡ū剃削为危壁。

其下石窑柴积,纵横塞路,即夜来无问津处也。

渡石梁,水源洞即在其侧。

洞门南向,正跨涧上。

洞口垂石缤纷,中有一柱,自下属上,若擎之而起;洞内上下分二层。

下层即水涧所从出,涧水已涸,出洞数步,即有水溢于涧中,盖为水碓ì石臼引出洞侧也。

上层由洞门蹑蹬而上,渐入渐下,既下而空广愈觉无极,闻水声甚远,以无炬不及穷。

出坐洞口念两日之间,于金华得四洞,于兰溪又得四洞,昔以六洞凑灵,余且以八洞尽胜,安得不就此一为殿最分高下排名次!

双龙第一,水源第二,讲堂第三,紫霞第四,朝真第五,冰壶第六,白云第七,洞窗第八,此由金华八洞而等第之。

若夫新城之墟,聿有洞山,两洞齐启,左明右暗,明览云霞,暗分水陆,其中仙田每每,塍叠波平,琼户重重,隘分窦转,以斯洞之有余,补洞窗之不足,法彼入此,当在双龙、水源之间,非他洞之所得侔也。

品第久之,始与静闻别洞源而去。

过夜来问津之舂,循西岭出坞,西南行十五里,而达于兰溪之南关。

入旅肆,顾仆犹未饭,亟饭而觅舟。

时因援师之北,方籍舟以待,而师久不至。

忽有一舟自北来,亟附之,乃布舟也。

其意犹未行,而籍舟者复至,乃刺舟五里,泊于横山头。

十二日平明发舟。二十里,溪之南为青草坑。

其地属汤溪。时日已中,水涸舟重,咫尺不前。

又十五里,至裘家堰,舟人觅剥舟卸货船同泊焉。

是夜微雨,东风颇厉。

十三日天明,云气复开。

舟人起布一舱付剥舟,风已转利。

二十里至胡镇,又二十里于龙游,日才下午。

候换剥舟,遂泊。

十四日天明,诸附舟者,以舟行迟滞,俱索舟价登陆去,舟轻且宽,虽迟不以为恨也。

去衡州尚二十五里。是日共行五十五里,追及先行舟同泊,始知迟者不独此舟也。

江清月皎,水天一空,觉此时万虑俱净,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,彻成水晶一块,直是肤里无间,渣滓不留,满前皆飞跃也。

十五日昧爽黎明,连上二滩。

援师既撤,货舟涌下,而沙港涩隘,上下捱挤,前苦舟少,兹苦舟多。行路之难如此!

十里,过漳树潭,至鸡鸣山。

轻帆溯流,十五里至衢州,将及午矣。

过浮桥,又南三里,遂西入常山溪口。

风正帆悬,又二里,过花椒山,两岸橘绿枫丹,令人应接不暇。

又十里,转而北行。

又五里,为黄埠街。

橘奴千树,筐篚满家,市橘之舟鳞次河下。

其西即为常山界。

十六日旭日鲜朗,东风愈急。

晨起,过焦堰,山回溪转,已在常山境上。

盖西安多橘,常山多山;西安草木明艳,常山则山树黯然矣。

溯流四十五里,过午抵常山,风帆之力也。

登岸觅夫于东门。

径城里许,出西门。

十里,辛家铺,山径萧条,无一民舍。

又五里,得荒舍数家,日已西沉,恐前无宿处,遂止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