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滇游日记五

初七日晨起,云尚氤氲。

饭而行。

有索哨者,还宿处,解囊示批而去。

于是西北随坡平下,其路甚坦,而种麻满坡南,盖其下亦有坞西通者。

西驰四里,始与溪近。

随流稍南半里,复循坡西转,又一里,下坡。

西望西南坞中,有数家之聚,田禾四绕,此溪经坞环之。

其坞自北山随坡南下,中有一水,亦自北而南,与此水同会于村北,合而西南破峡去。乃西截北来坞,半里抵北来之溪,有新建石梁跨之,是为独木桥。

想昔乃独木,今虽石而犹仍旧名也。

桥下溪流,三倍于西来之水,固知北坞之源远于东矣。

逾桥西,即上岭,西南直跻甚峻,一里半,逾其脊。

又西向平下者一里,有岐随冈南去者,陆凉道也。

冈西坞中,复有数家焉,亦陆凉属也。

其坞亦自北而南,虽有村而无流。

路西下截坞,半里,经村北,又半里,抵西界崇山下,遂蹑峻而上,而陆凉之界,又西尽于此矣。

盖因其水南下陆凉,故西自此坞,东抵回窞西山,皆属之陆凉。

其处南抵陆凉卫,路经尖山、天生桥,相距尚八十里也。

由西岭而上,又为海崖属,乃亦佐县右县丞土司龙姓者所辖,亦佐县有左、右二丞,皆土司。

左丞姓沙,在本县,即与步雄攻黄草坝者。右丞姓龙,或曰即姓海,在北,而居近越州。

其地东自此岭而西抵箐口焉。东与亦佐西界中隔,罗平、陆凉二州之地间错其间,不接壤也。

从东麓西上,屡峻屡平,峻者削崖盘磴,平者曲折逶迤。三峻而三逾岭头,共七里,望见南坪有数十家之聚,北峰则危耸独悬。

盖自马场而西,即望见遥峰尖削,特出众峰之上,而不意直逼其下也。

又一里,梯石悬磴,西北抵危峰前,其时丽日转耀,碧天如洗,众峰尽出,而是山最高,不特独木西峰,下伏如砥,即远而回窞老脊,亦不能上与之抗,惟拐泽鸡场西岭,遥相颉颃。

其中翡翠层层,皆南环西转,而接于西南巨峰。

此东顾之极观也。

其四则乱峰回罨yn覆盖,丛箐盘错,远虽莫抗,而近多自障焉。

其南则支条直走,近界既豁,远巚前环,此独木诸所遥带而下泄者。

西南有二峰遥凑,如眉中分,此盘江之所由南注者耶?

其西即越州所倚。

而东峰之外,复有一峰高悬,其南浮青上耸,圆若团盖,此即大龟山之特峙于陆凉、路南、师宗、弥勒四州之交者耶?天南诸峰,悉其支庶,而此峰又其伯仲行矣。

由峰西逾脊稍下,即有石坡斜悬,平庋砥峙,古木婆娑其上,亦高崖所仅见者。

由此历级西下一里,有壑回环,中洼四合,复有中悬之台,平瞰其中,夹坑之冈,横亘其外,石痕木荫,映彩流霞,令人神骨俱醒。

由横冈西南转,二里,复逾一脊。

又西度一中悬之冈,有索哨者,不顾而去。度冈而西一里,复上坡,又一里,西逾其隘,复有索哨者,亦不顾而去。想皆所云海崖土司者。

逾脊,又不能西见盘江。

又西半里,西障始尽,下界遥开,瞥然见盘江之流,自西北注东南而去,来犹不能尽瞩焉。

于是西向拾级直下,一里抵坞中。

又西半里,循西山南转,半里,复稍上逾冈西,复平行岭上。

半里,有岐,一直西下坑,一西南盘岭。

见西南路稍大,从之。

一里,得数家当岭头,其茅舍低隘,牛畜杂处其中,皆所谓儸儸也。

男子皆出,妇人莽不解语,索炊具无有应者。

是即所谓箐口也,海崖之界,于是止焉。

由冈头西南去,为越州道;从此西北下,即越州属,为曲靖道。

遂西北下岭。

始甚峻,一里,转西渐夷。

于是皆车道平拓,无龃龉jǔyǔ指地面不平之虑矣。又西一里,饭于树下。

又西驰七里,始有坞北来。

遂盘东山北转,一里,始横截北来之坞。

余始意坞中当有流南注,而不知其坞亦中洼也。

坞中横亘一冈,南北俱成盘壑,而壑南复有冈焉。

从中亘者驰而西,一里,复西上坡。

又一里,陟坡之脊,亦有儸儸数家。

问之道,不能对也。

从脊西下三里,连越两坡,又见坞自北来南向去,其中皆圆洼贮水,有冈中间,不通流焉。

从坡上西北望,则龙潭之山,自北分突,屏列而西,此近山也;西南望,则越州南岭,隔山遥障,所谓西峰也;而东峰之外。浮青直对,则大龟之峰,正与此南北相准焉。

西下坡,又有一坞自北而南,南环为大坞,与东界连洼之坞合。

此坞始有细流中贯,夹坞成畦。

流上横小桥西度,有一老人持筐卖梨其侧,一钱得三枚,其大如瓯一种酒杯,味松脆而核甚小,乃种之绝胜者,闻此中有木瓜梨,岂即此耶?

西上一冈,平行冈上四里,直抵西峰下,则有坞随其麓,而深涧潆之,所谓龙塘河也,然但见涧形,而不能见水。

乃西下坡约半里,随坞出西南,先与一小水遇,随之;既乃截坞而西,又半里,始与龙塘河遇,有大石梁跨其上。

桥右村庐累累,倚西山而居,始皆瓦房,非复茅舍矣。

龙塘河之水,发源于东北山峡中,其处环潭甚深,为蛟龙之窟,即所谓曲靖东山之东峡也。

其山北自白水铺西分水岭分支南下,亘曲靖之东,故曰东山;而由此视之,则为西岭焉,南至此,濒河而止。

其西腋之中,为阆木山;东腋之中,为龙潭,即此水之所出矣。

自管口西下坞中,即为越州属,州境至此西止,而田畸悉环聚焉。

由村西上坡,即东山之南尽处也。

二里,逾冈头,方踞石少憩,忽一人自西岭驰来,谓余曰: 可亟还下山宿。

前岭方有盗劫人,毋往也。

已而其妇后至,所语亦然。

而仰视日方下午,前终日驰无人之境,皆豺狼魑魅之窟,即深夜幸免,岂此昼行,东西夹山而后者甚众,反有贼当道耶?

因诘之曰: 既有贼,汝何得至?

其人曰: 彼方剥行者衣,余夫妇得迂道来耳。

余疑此人欲诳余还宿,故托为此言。

又思果有之,今白日返宿,将明日又孰保其不至耶?

况既劫人,彼必无复待之理,不若即驰而去也。

遂叱顾仆行,即从冈上盘北山而西。

盖北即东山南下之顶,南即其山下坠之峡,而盘江自桥头南下,为越州后横亘山所勒,转而东流,遂截此山南麓而断之,故下皆砠踽不平。

路横架岭上,四里抵其中,旁瞩北岭,石参差而岫屼岦,觉云影风枝,无非惴人之具,令人错顾不定,投趾莫择。

又西四里,始西南下片石中。

其处土倾峡坠,崩嵌交错,而石骨露其中,如裂瓣缀行。

其坠处皆流土,不可着足,必从石瓣中宛转取道。

其石质幻而色异,片片皆英山绝品,惟是风鹤惊心,不能狎憩而徐赏之。

亡何不久,已下见西坞南流之江,知去桥头不远,可免虎口,乃倚石隙少憩,竟作青莲瓣中人矣。

从石中下者一里,既及西麓,复行支陇,遂多聚庐之居。

又一里,路北江回堰曲,中涵大塘一围,四面丰禾环之;东有精庐,高倚东山之麓;西则江流所泄,而石梁横跨之。

又行畦间半里,始及石梁。

其梁不高而长,是为南盘之源,北自炎方、交水、曲靖之东,直南至此。

是桥为曲靖锁钥,江出此即东南流,绕越州之东而南人峡焉。

逾梁而西约半里,上坡北,而宿于逆旅,即昔之所过石堡村也。

适夜色已瞑,明月在地,过畏途,就安庐,乐甚。

问主人: 岭上有御人者,果有之乎?

主人曰: 即余邻人。

下午樵于山,数贼自山后跃出,剥三人衣,而碎一人首。

与君来时相后先也。

予于是始感前止宿者之情,而自愧以私衷臆度之也。

盖是岭东为越州,西为石堡,乃曲靖卫屯军之界,互相推诿,盗遂得而乘之耳。

初八日昧爽饭,索酒而酌,为浴泉计。

遂由村后越坡西下,则温泉在望矣。

坞中蒸气氤氲,随流东下,田畦间郁然四起也。

半里,人围垣之户,则一泓中贮,有亭覆其上,两旁复砖甃两池夹之。

北有谢三楹,水从其下来,中开一孔,方径尺,可掬而盥也。

遂解衣就池中浴。

初下,其热烁肤,较之前浴时觉甚烈。

既而温调适体,殊胜弥勒之太凉,而清冽亦过之。

浴罢,由垣后东向半里,出大道。

是日碧天如濯,明旭晶然,腾翠微而出,洁波映其下,对之觉尘襟荡涤,如在冰壶玉鉴中。

北行十里,过南城,又二十里,入曲靖南门。

时有戈参戎者持枪士兵,奉按君命,巡诸城堡,高幢大纛,拥骑如云,南驰而去。

余避道旁视之,如赫电,亦如浮云,不知两界青山见惯,袒当谁左也谁露出左臂表示拥护呢。

饭于面肆中。出东门半里,入东山寺。

是名青龙山,而实无山,郭东岣嵝,高仅丈余,大不及五丈。

上建大殿,前列层楼配之,置宏钟焉,钟之大,余所未见也。

殿左有藏经阁,其右楼三层,皆翼于岣嵝之旁而齐其末者。

徙倚久之,出寺右,循城而北,五里,出演武场大道。

又三里过白石江,又二里过一坡。

又十里抵新桥,殷雷轰然,大雨忽至,避茅檐下,冰霰交作,回风涌之,扑人衣面,莫可掩蔽。

久之乃霁。

仍北行,泞滑不可着趾。

十里抵交水,入南门。

沾益惟土司居州治,而知州之署则在交水。

初九日余倦于行役在外长途跋涉,憩其楼不出,作数日游纪。

是日为重九,高风鼓寒。

以登高之候,而独作袁安僵卧之态,以日日跻攀崇峻不少也。

下午,主人携菊具酌,不觉陶然而卧。

初十日寒甚,终日阴翳。

止寓中。下午复雨,彻夜不休。

十一日余欲行。主人以雨留,复为强驻,厌吃饱其酒脯焉。

初余欲从沾益并穷北盘源委,至交水,龚起潜为余谈之甚晰,皆凿凿可据,遂图返辕,由寻甸趋省城焉。

十二日主人情笃,候饭而行,已上午矣。

十里仍抵新桥,遂由歧溯流西南行。

二里抵西南小山下,石幢之水,乃从西北峡中来,路乃从西南峡中入。

一里登岭,一里陟其巅。

西行岭上者又一里,乃下。

初从岭头下瞰西坞,有庐有畴,有水潆之,以为必自西而东注石幢者。

迤逦西下者又一里,抵坞中,则其水返西南流,当由南谷中转东而出于白石江者。

询是村为戈家冲。

由是而西,并翠峰诸涧之流,皆为白石江上流之源矣。

源短流微,潆带不过数里之内,而沐西平曲靖之捷,誇为冒雾涉江,自上流渡而夹攻之,著之青史,为不世勋,而不知与坳堂水塘无异也。

征事考实,书之不足尽信如此!

于是盘折坂谷四里,越刘家坡,则翠峰山在望矣。

盖此山即两旁中界之脊,南自宜良分支,北度木容箐,又北而度火烧箐岭,又北而度响水西岭,又北而结为此山;又西夹峙为回龙山,绕交水之西北,经炎方,又北抵沾益州南;转东,复折而南下,峙为黑山,分为两支。

正支由火烧铺、明月所之间南走东折,下安笼所,入泗城州,而东峙为大明山,遂尽于浔州。

旁支西南由白水西分水岭,又分两支:直南者由回窞坡西岭,西南峙为大龟山,而尽于盘江南曲;西南分支者,尽于曲靖东山。

其东南之水,下为白石江;东北之水,下为石幢河;而西则泄于马龙之江,而出寻甸,为北盘江焉。

然则一山而东出为南盘,西出为北盘,惟此山及炎方足以当之;若曲靖东山,则旁支错出,而志之所称悉误也。

由刘家坡西南,从坡上行一里,追及一妪,乃翠峰山下横山屯人也。

随之又西一里,乃下坡。

径坞一里,有小水自西北来,小石梁跨之。

从此西南上坡,为三车道;从此直西溯小水,自西南岸入,为翠峰间道。

其路若续若断,横截坞陇。

三里,有大道自东南来,则自曲靖登山之径也,于是东南望见三车市矣。

遂从大道西行,二里,将抵翠峰下,复从小径西南度陇。

风雨忽至,顷刻而过。

一里,下坡涉深涧,又西上坡半里,抵横山屯。

其屯皆徐姓。

老妪命其子从村后送余入山。

半里抵其麓,即有两小涧合流。

涉其北来者,溯其西来者,遂蹑峻西上。

一里半,盘岭头而北,转入西峡中,则山之半矣。

其山自绝顶垂两支,如环臂东下:北支长,则缭绕而前,为新桥西冈之脉;南支短,则所蹑以上者。

两臂之内,又中悬一支,当坞若台之峙,则朝阳庵踞其上,庵东北向。

其南腋又与南臂环阿成峡,自峰顶逼削而下,则护国旧寺倚其间。

自西峡入半里,先达旧寺,然后东转上朝阳,以旧寺前坠峡下堑也。

旧寺两崖壁夹而阴森,其病这里指不足之处在旁无余地;朝阳孤台中缀而轩朗,所短在前少回环。

余先入旧寺,见正殿亦整,其后遂危崖迥峭,藤木倒垂于其上,而殿前两柏甚巨,夹立参天。

寺中止一僧,乃寄锡殿中者,一见即为余爇火炊饭。

余乃更衣叩佛,即乘间东登朝阳。

一头陀方曳杖出庵门。

余入其庵,亦别无一僧,止有读书者数人在东楼。

余闲步前庭。

庭中有西番菊两株,其花大如盘,簇瓣无心,赤光灿烂,黄菊为之夺艳,乃子种而非根分,此其异于诸菊者。

前楼亦幽迥,庭前有桂花一树,幽香飘泛,远袭山谷。

余前隔峡盘岭,即闻而异之,以为天香遥坠,而不意乃敷萼开花所成也。

桂芬菊艳,念此幽境,恨无一僧可托。

还饭旧寺,即欲登顶为行计,见炊饭僧殷勤整饷,虽瓶无余粟,豆无余蔬,殊有割指啖客之意,心异之。

及饭,则己箸不沾蔬,而止以蔬奉客,始知即为淡斋师也。

先是横山屯老妪为余言: 山中有一僧,损口苦体,以供大众。

有予衣者,辄复予人。

有饷食者,己不盐不油,惟恐众口弗适。 余初至此讯之,师不对,余肉眼不知即师也。

师号大乘,年甫四十,幼为川人,长于姚安,寄锡于此,已期年已满一年矣。

发愿淡斋供众,欲于此静修三年,百日始一下山。

其形短小,而目有疯痒之疾。

苦行勤修,世所未有。

余见之,方不忍去,而饭未毕,大雨如注,其势不已,师留止宿,余遂停憩焉。

是夜寒甚,余宿前楹,师独留正殿,无具无龛,彻夜禅那即坐禅入定不休。

十三日达旦雨不止,大乘师复留憩。

余见其瓶粟将尽,为炊粥为晨餐,师复即另爂为饭。

上午雨止,恐余行,复强余餐。

忽有一头陀入视,即昨朝阳入庵时曳杖而出者,见余曰: 君尚在此,何不过我?

我犹可为君一日供,不必啖此也。

遂挟余过朝阳,共煨火具餐。

师号总持,马龙人,为曲靖东山寺住持,避嚣于此,亦非此庵主僧也。

此庵主僧曰瑞空,昨与旧寺主僧俱入郡,瑞空归而旧寺僧并不知返,盖皆蠢蠢即无知,世法佛法,一无少解者。

大乘精进而无余资,总持静修而能撙节节省,亦空山中两胜侣也。

已而自言其先世为姑苏吴县籍,与余同姓。

昔年朝海过吴门,山塘徐氏欲留之放生池,师不果而归。

今年已六十三矣。

是夜宿其西楼,寒更甚,而夜雨复潺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