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滇游日记八

戊寅十月初一月凌晨起,晴爽殊甚。

从三家村啜粥启行,即西由峡中,已乃与溪别。

复西逾岭,共三里,人报恩寺。

仍转东,二里,过松花坝桥。

又循五龙山而南三十里,循省城东北隅南行。

已乃转西度大桥,则大溪之水自桥而南,经演武场而出火烧铺桥,下南坝矣。

从桥西入省城东门,饭于肆。

出南门,抵向所居停处,则吴方生方出游归化寺未返,余坐待之。

抵暮握手,喜可知也。

见有晋宁歌童王可程,以就医随吴来,始知方生在唐守处过中秋,甚洽也。初二日余欲西行,往期阮仁吾所倩担夫,遇其侄阮玉湾、阮穆声,询候甚笃。下午,阮仁吾至寓,以担夫杨秀雇约至。

余期以五日后再往晋宁,还即启行。

仁吾赆以番帨shuì国外来的佩巾香扇。

初三日余欲往晋宁,与唐元鹤州守、大来隐君作别。

方生言: 二君日日念君。

今日按君还省,二君必至省谒见,毋中途相左也。

盍少待之?

乃人叩玉湾,并叩杨胜寰,知丽江守相望已久。

既而玉湾来顾寓中,知按君调兵欲征阿迷,然兵未发而路人皆知之,贼党益猖狂于江川、澂江之境矣。

玉湾谓余: 海口有石城妙高,相近有别墅,已买山欲营构为胜地。

请备车马,同行一观。

余辞以晋宁之行不容迟,因在迤西羁停留久也。

又云: 缅甸不可不一游。

请以腾越庄人为导。

余颔之。

初四日余束装欲早往晋宁,主人言薄暮舟乃发,不若再饭而行。

已而阮玉湾馈榼酒,与吴君分饷之。

下午,由羊市直南六里,抵南坝,下渡舟,既暮乃行。

是晚西南斗风,舟行三十里,至海夹口泊。

三鼓乃发棹,昧爽抵湖南涯北圩口,乃观音山之东南濒海处。

其涯有温泉焉。舟人有登浴者,余畏风寒,不及沐也。

于是挂帆向东南行,二十里至安江村,梳栉于饭肆。

仍南四里,过一小桥,即西村四通桥分注之水,为归化、晋宁分界处。

又南四里,入晋宁州北门,皆昔来暗中所行道也,至是始见田畴广辟,城楼雄壮焉。

入门,门禁过往者不得入城,盖防阿迷不靖也。

既见大来,各道相思甚急。

饭而入叩州尊,如慰饥渴,遂留欢晏。

夜寝于下道,供帐极鲜整。

初五至初七日日日手谈下棋内署,候张调治。

黄从月、黄沂水禹甸与唐君大来,更次相陪,夜宴必尽醉乃已。

初八日饮后,与黄沂水出西门,稍北过阳城堡,即所谓古土城也。

其西北为明惠夫人庙,庙祀晋宁州刺史李毅女。

夫人功见《一统志》。

有元碑,首句云: 夫人姓杨氏,名秀娘,李毅之女也。

既曰 李女 ,又曰 姓杨 ,何谬之甚耶?

岂夫人之夫乃姓杨耶?

然辞不达甚矣。

人传其内犹存肉身,外加髤xiē赤黑色漆焉,故大倍于人。

余不信。

沂水云: 昔年鼠伤其足,露骨焉。

不妄也。

是日,州幕傅良友来拜,且馈榼醴。

傅,江西德化人。初九日余病嗽,欲发汗,遂卧下道。

初十日嗽不止,仍卧下道。

唐君晨夕至榻前,邀诸友来看,极殷绻情意深长。

十一日余起,复入内署。盖州治无事,自清晨邀以入,深暮而出,复如前焉。

是日,傅幕复送礼。

余受其鸡肉,转寄大来处。

下午,傅幕之亲姜廷材来拜。

姜,金溪人。十二日唐州尊馈新制长褶棉被。余入谢,并往拜姜于傅署,遇学师赵,相见蔼蔼i人数众多。及往拜赵于学斋,遇杨学师,交相拜焉。

赵,陆凉人,故询之。

赵言: 陆凉无之。当是浪穹人。

然同宦于浙中,相善。

赵君升任于此,过池州,问六安何州君,已丁艰父母死为丁艰去矣。

四月初至镇远,其所主居停之家,即何所先主者,是其归已的。

但余前闻一僧言,贵州水发时,城中被难者,有一浙江盐官,扛二十余,俱遭漂没,但不知其姓。

若果尔,何遇之奇也!十三日州尊赴杨贡生酌。

张调治以骑邀游金沙寺,以有庄田在其西麓也。

出西门,见门内有新润之房颇丽,问之,即调治之兄也。

名,以乡荐任常州判,甫自今春抵家。

以谗与调治不睦。出西门,直西行田塍中,路甚坦。其坞即南自河涧铺直北而出者,至此乃大开洋,北极于滇池焉。

西界山东突濒坞者,为牧羊山;北突而最高者,为望鹤山,其北走之余脉为天城;又西为金沙,则散而濒海者也。

东界山西突而屏诚南者,为玉案山;北峙而最高者,为盘龙山;其环北之正脊,为罗藏山,则结顶而中峙者也。

州治倚东界之麓。大堡、河涧合流于西界之麓,北出四通桥,分为两流:一直北下滇海;一东绕州北入归化界,由安江村人滇海。

经坞西行三里,上溪堤,有大石梁跨溪上,是为四通桥。

由桥西直上坡,为昆阳道。

西北由岐一里半,为天女城,上有天城门遗址,古石两叠,如雕刻亭檐状。

昔李毅之女秀,代父领镇时,筑城于此,故名。

城阜断而复起,西北濒湖者,其山长绕。为黄洞山;西南并天城而圆耸夹峙者,为金沙山。

此皆土山断续,南附于大山者也。

金沙之西,则滇海南漱而入,直逼大山;金沙之南,则望鹤山高拥而北瞰,为西界大山北隅之最。

其西则将军山耸崖突立,与望鹤骈峙而出,第望鹤则北临金沙,天城、将军则北临滇海耳。

黄洞山之西,有洲西横海中,居庐环集其上,是为河泊所,乃海子中之蜗居也;今已无河泊官,而海子中渡船犹泊焉。

其处正西与昆阳对,截湖西渡,止二十里;陆从将军山绕湖之南,其路倍之。

由天女城盘金沙山北夹,又一里半而入金沙寺。

寺门北向,盘龙莲峰师所建也,寺颇寂寞。

由寺后拾级而上,为玉皇阁,又上为真武殿,俱轩敞,而北向瞻湖,得海天空阔之势。

山之西麓,则连村倚曲,民居聚焉。

入调治山楼,饭而登出,凭眺寺中。

下步田畦水曲,观调治家人筑场收谷。

戴月入城,皎洁如昼,而寒悄逼人。

还饭下道,不候唐君而卧。

唐君夜半乃归,使人相问,余已在梦魂中矣。十四日在署中。

十五日在州署。

夜酌而散,复出访黄沂水。

其家寂然,花阴历乱,惟闻犬声。

还步街中,恰遇黄,黄乃呼酒踞下道门,当月而酌。

中夜乃散。

十六日余欲别而行,唐君谓: 连日因歌童就医未归,不能畅饮。

使人往省召之,为君送别,必少待之。 余不能却。

十七、十八日皆在州署。

十九日在州署。

夜月皎而早阴霾。

二十日、二十一日在州署。

两日皆倏雨倏霁忽雨忽晴。

二十二日唐君为余作《瘗yì掩埋静闻骨记》,三易稿而后成。

已乃具酌演优演出效舞,并候杨、赵二学师及唐大来、黄沂水昆仲,为同宴以饯。

二十三日唐君又馈棉袄、夹裤,具厚赆焉。

唐大来为余作书文甚多,且寄闪次公书,亦以青蚨赆。

乃人谢唐君,为明日早行计。

晋宁乃滇池南一坞稍开,其界西至金沙山,沿将军山抵三尖村,与昆阳界,不过二十里;东至盘龙山顶,与澂江界,不过十里;北至分水河桥,与归化界,不过五里;南入山坞,与澂江界,不过十里。

总计南北不过十五里,东西不过三十里,不及诸蛮酋山徼一曲也。

晋宁之水,惟四通桥为大。

其内有二溪,俱会于牧羊山下石壁村。

一为大坝河,即河涧铺之流,出自关索岭者,余昔往江川由之;一为大甫河,出自铁炉关者,与新兴分水之岭界。

二水合而出四通桥,又分其半,东灌州北之田。

至州东北,又有盘龙山涧之水,自州城东南隅,循城北流,引为城濠,而下合于四通东灌之水,遂北为归化县分界,而出安江村。

其河乃唐公新浚者。

晋宁二属邑俱在州东北境,亦镇海东南之余坞也。

归化在州北二十里,呈贡又在归化北四十里。

呈贡北即昆明县界,东北即板桥路,东即宜良界,东南即罗藏山,阳宗界。

归化北五里有莲花洞山,一名龙洞,有水出其间。

罗藏山在归化东十里,盘龙山东北之主峰也,东南距澂江府四十里。

其山高耸,总挈众山,与邵甸之梁王山对,亦谓之梁王山,以元梁王结寨其上也。

西北麓为滇池,东南麓为明湖、抚仙湖。

水之两分其归者,以此山为界;水之三汇其壑者,亦以此山为环。

然则比邵甸梁王,此更磅礡矣。

其脉自铁炉关东度为关索岭,又东为江川北屈颡巅山,遂北走为此山;又东至宜良县西境,又北度杨林西岭,又北过兔儿关,又北结为邵甸梁王山,而为果马、月狐之脊焉。

晋宁四门,昔皆倾记。

唐元鹤莅任,即修城建楼,极其壮丽。

晋宁东至澂江六十里,西至昆阳四十里,南至江川七十里,北至省会一百里,东南至路南州一百五十里,东北至宜良一百六十里,西南至新兴州一百二十里,西北至安宁州一百二十里。

唐晋宁初授陕西三水令,以御流寇功,即升本州知州,以忧归,补任于此。

乃郎年十五岁,文学甚优,落笔有惊人语。

余三子俱幼。

唐大来名泰选贡,以养母缴引辞不受选,诗画书俱得董玄宰即董其昌三昧。

余在家时,陈眉公即先寄以书云: 良友徐霞客,足迹遍天下,今来访鸡足并大来先生。

此无求于平原君者,幸善视之。

比至滇,余囊已罄,道路不前,初不知有唐大来可告语也。

忽一日遇张石夫谓余曰: 此间名士唐大来,不可不一晤。

余游高峣时,闻其在傅玄献别墅,往觅之,不值。

还省,忽有揖余者曰: 君岂徐霞客耶?

唐君待先生久矣!

其人即周恭先也。

周与张石夫善,与张先晤唐,唐即以眉公书诵之,周又为余诵之。

始知眉公用情周挚,非世谊所及矣。

大来虽贫,能不负眉公厚意,因友及友。

余之穷而获济,出于望外如此。

唐大来,其先浙之淳安籍,国初从戎于此。

曾祖金,嘉靖戊子乡荐,任邵武同知,从祀名宦。

祖尧官,嘉靖辛酉解元。

父懋德,辛卯乡荐,临洮同知。

皆有集,唐君合刻之,名《绍箕堂集》,李本宁先生为作序,甚佳。

大来言历数先世,皆一仕一隐,数传不更,故其祖虽发解,竟不仕而年甚长。

今大来虽未发解,而诗翰为滇南一人,真不忝不愧厥祖也。

但其胤嗣未耀,二女俱寡,而又旁无昆季,后之显者,将何待乎?

大来之岳为黄麟趾,字伯仁,以乡荐任山东嘉祥令,转四川顺庆府县令,卒于任,即黄沂水禹甸之父、从月之兄也。其祖名明良,嘉靖乙酉乡荐,仕至毕节兵宪,有《牧羊山人集》。

大来昔从广南出粤西,抵吾地,亦以粤西山水之胜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