滇游日记十六
二十七日余见前路渐翳,而支间有迹,可蹑石而上,遂北上攀陟之。
屡悬峻梯空,从崖石间作猿猴升。
一里半,则两崖前突,皆纯石撑霄,拔壑而起,自下望之,若建标竖物作表识空中,自上凌之,复有一线连脊,又如琼台中悬,双阙并倚也。
后即为横亘大脊。
披丛莽而上,有大道东西横山脊,即东自鸡坪关山西上而达于绝顶者。
因昔年运砖,造城绝顶,开此以通驴马。
余乃反从其东半里,凌重崖而上。
然其处上平下嵌,俯瞰莫可见,不若点头峰之突耸而出,可以一览全收也。
其脊两旁皆古木深翳,通道于中,有开处下瞰山后。
其东北又峙山一围,如箕南向,所谓摩尼山也,即此山余脉所结者。
其西北横拖之支,所谓后趾也,即南耸而起为绝顶者。
故绝顶自南壑望之,如展旗西立,罗汉九层之脊,则如展旗东立;自北脊望之,则如展旗南立,后趾之脊,则如展旗北立。
此一山大势也。
若桃花箐过脊,又在绝顶西南峡中,南起为香木坪之岭,东亘为禾字孔之脊,与罗汉壁、点头峰南北峙为两界。
此在三距西南支之外,乃对山而非鸡足矣。
若南条老脊,自香木而南走乌龙坝、罗汉壁、点头峰,又其东出之支,非老干矣。
山后即为罗川地,北至南衙,皆邓川属,与宾川以此山脊为界,故绝顶即属邓川,而曹溪、华首,犹隶宾川焉。
若东出之摩尼,则北胜、浪沧之所辖,此又以山之东麓鸡坪山为界者也。
从脊直北眺,雪山一指竖立天外,若隐若现。
此在丽江境内,尚隔一鹤庆府于其中,而雪山之东,金沙江实透腋南注,但其处逼夹仅丈余,不可得而望也。
由脊道西行,再隆再起,五里,有路自南而上者,此罗汉壁东旃檀岭道也;交脊而西北去者,此循后趾北下鹤庆道也;交脊而东北下者,此罗川道也,随脊而西者,绝顶道也。
于是再上,再纡而北,又二里余而抵绝顶之下。
其北崖雪痕皑皑,不知何日所积也。
又南上半里,入其南门。
门外坠壑而下者,猢狲梯出铜佛殿道;由北门出,陟后脊转而西南下者,束身峡出礼佛台,从华首门会铜佛殿道。
而猢狲梯在东南,由脊上;束身峡在西北,由霤中。
岁丁丑,张按君谓绝顶不可不奉迦叶,遂捐资建此,而移土主于殿左。
其前之天长阁,则天启七年海盐朱按君所建。后有观风台,亦阁也,为天启初年广东潘按君所建,今易名多宝楼。
后又有善雨亭,亦张按君所建,今貌其像于中。
后西川倪按君易名西脚蘧庐,语意大含讥讽。
殿亭四围,筑城环之,复四面架楼为门:南曰云观,指云南县昔有彩云之异也;东曰日观,则泰山日观之义;北曰雪观,指丽江府雪山也;西曰海观,则苍山、洱海所在也。
张君于万山绝顶兴此巨役,而沐府亦伺其意,移中和山铜殿运致之,盖以和在省城东,而铜乃西方之属,能剋即刻木,故去彼移此。
有造流言以阻之者,谓鸡山为丽府之脉,丽江公亦姓木,忌剋剋,将移师鸡山,今先杀其首事僧矣。
余在黔闻之,谓其说甚谬。
丽北鸡南,闻鸡之脉自丽来,不闻丽自鸡来,姓与地各不相涉,何剋之有?
及至此而见铜殿具堆积迦叶殿中,止无地以竖,尚候沐府相度,非有阻也。
但一城之内,天长以后,为河南僧所主,前新建之迦叶殿,又陕西僧所主,以张按君同乡故,沐府亦以铜殿属之,惜两僧无道气,不免事事参商不和睦,非山门之福也。
余一入山,即闻河南、陕西二僧名,及抵绝顶,将暮,见陕西僧之叔在迦叶殿,遂以行李置之。
其侄明空,尚在罗汉壁西来寺。
由殿侧入天长阁,盖陕僧以铜殿具支绝迦叶殿后正门,毋令从中出入也。
观其意殊特别愤愤。
余于是皆腹诽口头上不说而心中不以不为然之。
还至土主庙中,寒甚。
陕僧爇火供果,为余谈其侄明空前募铜殿事甚悉。 今现在西来,可一顾也。
余唯唯应答声。
二十八日晨起寒甚,亟披衣从南楼观日出,已皎然上升矣。
晨餐后,即录碑文于天长、善雨之间。
指僵,有张宪副二碑最长,独单独一人不及录。
还饭迦叶殿。
乃从北门出。
门外冈脊之上,多卖浆瀹粉者。
脊之西皆削崖下覆,岂即向所谓舍身崖者耶?
北由脊上行者一里,乃折而西下,过一敝阁,乃南下束身峡。
巨石双迸,中嵧成坑,路由中下,两崖逼束而下坠甚峻,宛转峡中,旁无余地,所谓 束身 也。
下半里,得小坪,伏虎庵倚之。
庵南向,从其前,多卖香草者,其草生于山脊。
循舍身崖东南转,为曹溪、华首之道;绕庵西转,盘绝壁之上,是为礼佛台、太子过玄关。
余乃先过礼佛台。
有亭在台东,亦中记,台峙其前石丛起中,悬绝壑之上。
北眺危崖,倒插于深壑中,乃绝顶北尽处也,其下即桃花箐,但突不能俯窥耳。
其东南壑中,则放光寺在焉,其西隔坞相对者,香木坪也。
是台当绝顶西北隅悬绝处,凌虚倒影,若浮舟之驾壑,为一山胜处,而亭既倾敝,不容无慨。
台之北,崖壁倒悬,磴道斩绝,而西崖之瞰壑中者,萼瓣上迸,若蒂斯启。
遥向无路,乃栈木横崖端,飞虬接翼于层峦之上,遂分蒂而蹈,如入药房,中空外透,欲合欲分。
穿其奥窟,正当佛台之下,乃外石之附内石而成者,上连下迸,裂透两头。
侧身而进,披隙而出,复登南台之上。
仍东过伏虎,循岩傍壁,盘其壑顶。
仰视矗崖,忽忽欲堕,而孰知即向所振衣蹑履于其上者耶。
东南傍崖者一里余,有室倚崖,曰曹溪寺,以其侧有水一泓,在矗崖之下,引流坠壑,为众派之源,有似宗门法脉也。
稍下,路分为二,正道东南循崖平去,小径西下危坡。
余睇放光在西南壑,便疑从此小径为是。
西循之一里余,转而北逾一嘴,已盘礼佛台之下,其西北乃桃花箐路,而东南壑底,终无下处,乃从旧路返。
二里,出循崖正道,过八功德水,于是崖路愈逼仄,线底缘嵌绝壁上,仰眺只觉崇崇隆隆而不见其顶,下瞰只觉窅窅冥冥而莫晰其根,如悬一幅万仞苍崖图,而缀身其间,不辨身在何际也。
东一里,崖势上飞,高穹如檐,覆环其下,如户阈形,其内壁立如掩扉,盖其石齿齿皆堕而不尽堕之余,所谓华首门也。
其高二十丈,其上穹覆者,又不知凡几,盖即绝顶观海门下危崖也。
门之下,倚壁为亭,两旁建小砖塔襄之,即经所称迦叶受衣入定处,待六十百千岁以付弥勒者也。
天台王十岳士性宪副诗偈镌壁间,而倪按院大书 石状奇绝 四字,横镌而朱丹之。其效颦效仿耶?
黥面耶比喻模仿?在束身书 石状大奇 ,在袈裟书 石状又奇 ,在兜率峡口书 石状始奇 ,凡四处,各换一字,山灵何罪而受此耶?
又半里,矗崖东尽,石脊下垂,有寺倚其东,是为铜佛殿,今扁其门曰传灯寺,盖即绝顶东突,由猢狲梯下坠为此,再下即迦叶寺,而为西南支发脉者。
寺东向,大路自下而来,抵寺前分两歧:由其北峡登寺后猢狲梯,为绝顶前门道,余昨从上所瞰者,由寺前循崖西转,过华首门,上束身峡,为绝顶后门道,余兹下所从来者。
盖寺北为峡,寺西为崖,寺后猢狲梯由绝顶垂脊而下,乃崖之所东尽而峡之所南环者也。
寺北有石峰突踞峡中,有庵倚其上,是为袈裟石。
余初不知其为袈裟石也,望之有异,遂不入铜佛殿而登此石。至则庵僧迎余坐石上。
石纹离披作两叠痕,而上有圆孔。
僧指其纹为迦叶袈裟,指其孔为迦叶卓锡之迹。
即无遗迹,然其处回崖外绕,坠壑中盘,此石缀崖瞰壑,固自奇也。
僧瀹米花为献,甚润枯肠。
余时欲下放光、圣峰诸寺,而不能忘情于猢狲梯,遂循石右上。
半里,升梯。
梯乃自然石级,有叠磴痕可以衔趾,而痕间石芒齿齿,著足甚难。
脊左瞰即华首矗崖之上,右瞰即袈裟坠壑之端,其齿齿之石,华首门乃垂而下,此梯乃错而上者,然质则同也。
上半里,数折而梯尽,仍从峡上。
问去顶迥绝,乃返步下梯,由铜佛殿北东下峡中。
一里,横盘峡底,有庵当其中,所谓兜率庵也,已半倾。
其后即绝顶与罗汉壁分支前突处,庵前峡复深坠。
循庵横度,循左崖下半里,崖根有洼内嵌,前有巨树流荫,并鹤峋居士诗碑。
其前峡遂深蟠,路从其上,又分为两:循右峡中西南下者,为迦叶寺、圣峰寺西支大道;循左崖下东向行者,为西来寺、碧云寺、罗汉壁间道。
余时身随西峡下,而一步一回眺,未尝不神飞罗汉壁间也。
下半里为仰高亭,在悬峡中,因圮未入。
既下,又半里出峡,为迦叶寺,其门东向,中亦高敞。
此古迦叶殿,近因顶有新构,遂称此为寺云。
入谒拜见尊者。
从其前南向循岐而下,其路峻而大。
两丐者覆松为棚。
曲折夹道数十折,一里余而至会灯寺。
寺南向,入谒而出。
东下半里,有岐西去者,放光寺道也。
恐日昃zè太阳西斜不及行,遂不西向而东趋。
其路坦而大,一里为圣峰寺。
寺东向,踞分支之上。前有巨坊,后有杰阁,其势甚雄拓。
阁祀玉皇,今皆以玉皇阁称之。
从此北瞻西来寺,高缀层崖之上,屏霞亘壁,飘渺天半,其景甚异。
出寺,东随陇行,二里,过白云寺。
又从其右东行一里半,过慧林庵,则左右两溪合于前而陇尽。
遂渡其左峡,东过大觉寺蔬园,一里,从息阴后逾中支之脊,从千佛阁前观街子。
街子者,惟腊底年底集山中,为朝山佛教徒到名山进行拜佛之节,昔在石钟寺前,今移此以近大觉,为诸寺之中也。
由街子东半里,过西竺寺,又二里余,入悉檀。
具餐后,知沈公事莘野乃翁。来叩,尚留待寺间,亟下楼而沈公至,各道表达倾慕之意。
时已暮,寺中具池汤热水候浴,遂与四长老及沈公就浴池中。
池以砖甃,长丈五、阔八尺,汤深四尺,炊从隔壁釜中,竟日一整天乃温。
浴者先从池外挽水涤体,然后入池,坐水中浸一时,复出池外,擦而涤之,再浸再擦,浸时不一动,恐垢落池中也。
余自三里盘浴后,入滇只澡于温泉,如此番之浴,遇亦罕矣。
二十九日饭于悉檀,同沈公及体极之侄同游街子。
余市鞋,顾仆市帽。
遇大觉、遍周亦出游,欲拉与俱。
余辞岁朝往祝,盖以其届七旬也。
既午,沈公先别去,余食市面一瓯ōu小盆。
一里余,从大乘庵上幻住。
一里入幻住,见其额为福宁寺,问道而出,犹不知为幻住也。
由其右过峡西北行,一里而入兰陀寺,寺南向。
由正殿入其东楼,艮一师出迎。
问殿前所卧石碑。
曰: 此先师所撰迦叶事迹记也。
昔竖华首门亭中,潘按君建绝顶观风台,当事者曳之顶,将摩镌新记,艮一师闻而往止之,得免,以华首路峻不得下,因纡道置此。
余欲录之,其碑两面镌字,而前半篇在下。
艮一指壁间挂轴云: 此即其文,从碑誉写而出者。
余因低悬其轴,以案就录之。
艮一供斋,沈公亦至。
斋后,余度文长不能竟,令顾仆下取卧具。
沈公别去,余订以明日当往叩也。
迨暮,录犹未竟,顾仆以卧具至,遂卧兰陀禅榻。
顾仆传弘辨、安仁语曰: 明日是除夕,幸尔主早返寺,毋令人悬望也。
余闻之,为凄然者久之。
三十日早起盥栉梳头而莘野至,相见甚慰。
同饭于兰陀。
余乃录碑,完而莘野已去。
遂由寺循脊北上,其道较坦,一里,转而东,一里出莘野庐前小静室。
又半里而入莘野楼,则沈公在而莘野未还。
沈公为具食,莘野适至,遂燕通 宴 招待客人其楼。
义子躬执爂,煨芋煮蔬,甚乐也。
莘野恳令顾仆取卧具于兰陀曰: 同是天涯,何必以常住静室为分。
余从之,遂停寝其楼之北楹。
其楼东南向,前瞰重壑,左右抱两峰,甚舒而称。
楼前以桫松连皮为栏,制朴而雅,楼窗疏棂明净。
度除夕于万峰深处,此一宵胜人间千百宵。
薄暮,凭窗前,瞰星辰烨烨下垂,坞底火光,远近纷挐ná相著牵引,皆朝山者,彻夜荧然不绝,与瑶池月下,又一观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