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粤西游日记二十

二十九日,由上岩转入东北峡,过牛陇,共三里出峡,有岐焉。

一直北循北支东麓者,为北流大道;一转东向逾岭者,为北流间道。

乃东过田塍,更逾土岭而东。

又二里,过一村,又东抵小石峰下,是为塘岸墟。

时山雨自东北来,弥漫山谷,墟无集者。

从此转而北,冒雨循山,荒冈漫衍,已为北流境矣。

十里为果子山,有数家倚冈而居。

过坳,雨渐止。

又十里为横林,有聚落在路右坞,数日前盗劫平乐墟,还宿于此,去北流只十里也。

其北有石山一支,自北而南,丛尖簇翠。

余初望之,以为勾漏在是,渐近而路出其东南,西望而行,秀色飞映。

盖此山在北流西十里,而勾漏尚在北流东十里也。

由横林东北五里,逾一土岭,下行田塍中,有石桥跨小溪,溪流西北去。

又东行平冈上,五里,抵北流西门。

西门闭不启,以西当贼冲,故戒严也。

循城由南门人,经县前,出东门,则街市颇盛。

一街循城而北者,为街墟;一街随江而东者,为沙街。

街墟由城北隅东转,有溪自城北来,石桥跨之,曰登龙桥。

其溪为大容东流之水,由桥下而南注绣江者也。

沙街由城南转东,绣江南自粤东高州来,至此已胜巨舟,故阛闠依之,宋人名驿为朝宗者,指此江而言也。

今驿名宝圭。沙街东北过广济桥,则北溪之水至此入绣。

渡桥而与登龙之路合,路乃北出隘门,江乃东流而去。

余于是饭于沙街。

出隘门,抵北山下,循其南麓东行,五里,渡一小溪桥,遂入石山夹中。

又东五里,石山回合处,中复突一峰,则宝圭洞在其西隅,而勾漏庵在其南麓。

时殷雷轰轰,先投庵中。

庵颇整洁,乃万历间有司重构者。

内堂三楹,中列金仙,东则关圣,西则葛令。

而葛令葛洪之像,纶巾朱履,飘然如生。

后轩则准堤大士在其中,西置炊而东设坐焉。

前庭佛桑扶桑盛开,红粉簇映;后庭粉墙中护,篁桂森绕其中,寂然无人。

有老道之妻掩关于后,询 游洞何自? 对以 俟道者晚归。

乃停囊轩中,令从去,就炊于中。

既而雨止,时已暮,道入始归。

乃县令摄以当道,欲索洞中遗丹及仙人米,故勾摄追捕而去。

然葛令欲就丹砂,乃其一时乘兴之言,其后蝉脱解脱罗浮,实未至此,此中久已无丹砂,安得有遗丹仙粒耶?

道者忧形于色,余姑畀钱,令多觅竹束炬,为明晨游具。

道者领命,愿前驰焉。

北流县当大容南面之中,其脉由大容南下,曰绿蓝山。

水分东西流:东流者即北溪,循城东下,登龙桥而入绣江者也;西流者为南流江之源,西南合水月洞之水,经郁林南门而西合罗望、定川诸水,南下廉州入海。

是北流实南流之源,其曰 北流 者,以绣江南来,至此始大,非北流源此也。

旧有北流、南流二县,南流即今之郁林州,皆当南北二水胜舟之会,东西相距四十里焉。

北流山脉中脊,由县而西南趋水月,南抵高州,散为诸山。

而北流之东十里,为勾漏洞;北流之西十里,为鬼门关。

二石山分支耸秀,东西对列,虽一为洞天,一为鬼窟,然而若排衙拥戟以卫县城者,二山实相伯仲也。

鬼门关在北流西十里,颠崖邃谷,两峰相对,路经其中,谚所谓: 鬼门关,十人去,九不还。

言多瘴也。

《舆地纪胜》以为桂门关之讹,宣德中改为天门关,粤西关隘所首称者。

八月初一日晨餐毕,余先作宝圭行,约道者肩矩篝火后至。

洞在庵北半里,庵后先有一岩南向,一岩西向,望之俱浅,而宝圭更在其北。

先有漫流自西北来,东向直漱山麓,涉其北登山,则洞门在矣。

其门西向,左开岩而右深入。

开岩处甃以列碑轩敞,平临西峰;右洼嵌而下,有石柱当门,其端有石斜飞磴。

道由其侧下至洞底,交辟为四岐:一由东入,一由南进,二岐俱深黑;一向西豁,一向北透,二岐俱虚明。

东岐之南,顶侧忽倒垂一叶,平庋半空,外与当门之柱相对,叶间复有圆窍曲窦,透漏异常。

由左崖攀级而上,抵平庋处,盘旋其间,踞叶而坐,真云軿í贵族妇女乘坐的车霞驭,不复人间也。

坐久之,复盘叶而下,向北透之岐。

岐中倒垂一乳,长数丈,其端空悬,水由端涓涓下。

更北入峡中,其右则洼而北出,为下门,其左则高而北渡,为上叠,此明洞之西北二岐也。

探历久之,道者负炬至,又携伴持筐。

余询其故,道者曰: 县以司道命,取砂米二丹,适有痒士已为我觅仙米,而砂从洞穴中可探而得,将携筐就炬以览之。

始知所为砂者,非丹砂,乃砂粒如丹,其色以白为上,而黄次之,故其北洞以白砂命名;所谓米者,乃山洼中菰ū茭瓜的果米,土人加以 仙人 之名耳。

乃爇炬先入南穴,两旁壁起如峡,高而不广。

入半里,左壁有痕横亘,曰仙床,悬地丈许。

其侧垂柱裂窍,皆短而隘。

窍腹宕如臼,以手探之,中有磊磊之粒,方圆不计,姑扫置筐中。

连探三四穴,不及升许,计出而淘濯其污,简取其圆洁成粒者,又不及十之一也。

然此亦砂粒之常,岂真九转之余哉?

又少进,峡忽下坠成渊,由洞抵水,其深二丈,而水之深,更不知其几也。

两崖俱危峭无可着足,南眺其内,窅黑无尽。

始促道者涉渊,言: 水深,从无能徒涉者。

再促道者觅筏,言: 隘逼,曾无以筏进者。

然则何如可入?

曰: 冬月水涸,始可坠崖而涉。

入当何如?

曰: 其内甚深,能见明而不能升也。

余闻之,为之怅怅。

扪石投水中,渊渊不遽ù急速及底。

旁瞩久之,仰见左壁之上,有隙旁通,亟入焉。

隙柱透漏,渐入渐束,亦无余窍。

乃下,返而仍出四达之中,更爇炬而入东穴。

初,两旁亦成峡壁,而其下渐高,既而中辟如堂皇,旁折如圭窦,皆暗窟也。

稍北而东,其径遂穷,比之南窍,虽有穴宛转,而深不及其半。

彼有穴而水阻,此无水而穴阻,转觉东穴之无涯涘ì水边矣。

复出至四达处,谋为白砂洞游。

按《志》,白砂在勾漏北,勾漏甲天下,而此洞复甲勾漏。

如玉虚、玉田诸洞,普照、独秀诸岩,道者俱不言,而独津津言此洞。

余急趣其前,道者复肩炬束火携筐帚以导。

遍询土人,无知玉田洞者。岂即以后洞为白砂,以此门为玉田洞耶?后门南向,而高隘仅通一孔,前对宝圭之背,其左即中连之脊也。

先过后门山坳,草没无路,道者不入而北去。

共一里,转而东,绕山北麓而南跻前门。

入门即洼下,数十级及底。

仰视门左右,各有隙高悬旁启,即所谓左、右门也。

倒光流影,余照四达,然虚嵌莫攀焉。

从洞中右转,颇崇宏,而渐暗渐穷。

余先遍探而四觅之,无深入路。

出,促炬命导,仍由之入抵其中,以火四烛,旁无路也。道者忽从右壁下,投炬蛇伏而入,窦高不逾尺,而广亦如之。

既入,忽廓然盘空,众象罗列,如阊阖āé天门下启,天地复通。

方瞻顾不遑,而崇宏四际,复旁无余隙。

忽得窦如前,透而东,转而南,倏开倏合,凡经四窦,皆隘若束管,既而见左崖之上,大书 丹砂 二字。

其下有一龛,道者曰: 此丹穴也。

复伏而扫砂盈掬双手一捧焉。其南稍有一岐,入之不深。

出向西转,再折南行,则天光炯然,若明星内射,后洞门在望矣。

是洞内洼而中甚平,惟壁窦閤é辟,无沟陀升降,前后两门,俱高悬于上。

道者欲仍从前门返,余欲逾后窦出。

道者曰: 后门隘不可跻,而外复草深莫从。

余曰: 前暗中之隘,尚不惮其烦,况此空明,正可宛转,草之深浅,余所不顾也。

遂穿窦出,则午日方中,始见宝圭后峰,君树塞门焉。

乃披茅践棘,西南出山拗,仍过宝圭透北偏门,共二里,将及庵后,命夫同道者还炊于庵,余挟寄宿庵中者东探清泉焉,洞不深而明洁可栖。

洞前有宋碑,大书 清泉岩 三字。

下午,挟夫与寄宿庵中人此人不知何处人,先停庵中,身无半文,随余游诸洞,余与之饭,两日后不知所往。

探近山诸岩,乃西南入黄婆岩焉。

黄婆岩者,宝圭西南诸峰所裂之岩也。

其山西自望夫石攒沓而东,岩当其东北隅,与宝圭东西相对,而兹稍南逊。

岩门甚高,中有黄崖叠缀。

岩外石峰之顶,分岐耸异,有欹若妇人之首,鬃髻盘空,作回睇顾影之态。

其北面亦有石峰丛突,南与此山并夹,东与宝圭对峙。

当时必多碑碣,而沧桑之后,断础无存矣。

徘徊其下。

又西抵望夫山西麓,眺望山崖,别无岩洞。

惟见东南一面,峦岫攒簇,疑即所云巫山寨者,巫山寨一名石寨。

草房数十间,营共居之,为居停卖浆之所。

横过勾漏庵,抵后峰东南角,盖宝圭所托之峰,南面骈立而中连,西立一峰,即庵后清泉岩所倚,东立者与之比肩南向,循峰东麓北行,路左得一东向岩,内颇深,渐缩如牛角。

出洞又北,有清流一方,淙淙自乱石中流出,其上则草石蒙茸,其下则西南成小溪去,行道者俱从此渡崖,庵与营俱从此取汲,而无问其所从来者。

余正欲求其源委,忽一少年至,见之,语从夫曰: 汝辈欲寻洞乎?

此其上有二洞,相距数十丈,路为草翳,可探而入也。

又一人曰: 昨未晚,有二人携犬自东来者,虎自崖上跃下攫犬去。

虎穴宾客不可往。

余不顾,亟挟夫与寄宿者攀棘践刺上跻,觅之深蔓中,则洞门果穹然东向,但外为蔓拥石蔽,无从即见耳。

人洞门,即隤í然下坠。

俯瞰之,则有溪贯其底,水声潺渓á,崖势峻削,非攀缘可下,四瞩其上,南崖有坠而未尽者,片石悬空,若栈道架壁,阔不盈咫,而长竟坠处直达西崖,但栈中有二柱骈立,若树栅断路者。

而外一柱已为人截去,止下存尺余,可跨而过。

但其处益狭,以双手握内柱,而盘越外柱,临深越险,莫此为甚。

过栈达西崖,已与洞门隔溪相向。

乃明炬四烛:崖之下,深坠与外崖同,崖之上,内入则垂乳列柱,回错开閤合,忽环而为璇室,忽透而为曲榭,中藏之秘,难以言罄。

乃出崖临溪,从深坠处溜险投空而下,遂抵溪中。

水深不及膝,南从崖下涌来,北从崖下坠去。

余于是从南崖下溯流入。其穴甚低,垂覆水面,相距止尺。

从夫暨寄宿者恐炬为水湿,内深莫辨,共阻莫入。

余贾勇溯流,冲沫过颡额头。

南入数丈,望前有流光熠熠,余喜,更透一洞,益高声呼二从人,虽伏水碍石,匍匐垂首,而瞻前顾后,火光与天光交通旁映,益前入不停。

又南数丈,有洞穹然东西横贯,其上东辟而为外门,其内西入而成巨壑,时二人已至,乃令其以炬更前。

于是西向溯流,洞愈崇宏,流愈深阔。

又数丈,有石砥中流。

登石内望,洞辟如广厦,渊水四际其下,以杖测水,不竟其底,以炬烛洞,洞甚深黑,乃自砥石返步随流;仍抵东辟外门之下。

二从者将垂首横炬,匍匐向低穴北入。

余止之曰: 此门虽峻,与所入者无异。

若伛偻下涉而就所入之门,不若攀空跻危,竟登此门为便。

二从者曰: 门外不通,奈何?

余曰: 门以外总不出此山,即所入之门,其外岂坦途哉? 遂攀崖先登,二人亦弃炬从之,乃出洞口。

循左崖平行,还眺门上,又上辟一层,若悬阁当空,然无级以登。于是北转一曲,至前汲泉之穴,从容濯足,候从者至,亟自东南山角转过营房,共一里,入勾漏庵,大雨如注。

是日,先西觅玉虚、玉田诸洞而不得,既而东得此二洞,尤为奇绝。

然此洞非异人忽指,则跬步之间,亦交臂而过,安知西峰大字岩之侧无棘霾蔓锁者?

安得峰峰手摩足抉,如黄婆岩东南诸峭石也耶!

初二日晨餐后,令从夫随道者西向北流市蔬米于城,余独憩庵中。

先是,寄宿者夜避蚊不知何往,至是至,曰: 已询得独胜岩在县北。

余知在县北者或新开他岩,必非独胜,而庵中无人,不能与即去,姑辞明日,而此人遂去不复来。

既午,从夫以蔬米返,余急令其具餐,将携砚载笔往录宝圭洞中遗诗。

忽道者驰至,曰: 兵道将至,恐治餐庵中。

录未半而彼已至洞,余趋避于北岐叠阁之上。

回忆《梧志》所纪西小室,洞朗外瞩,自然石榻,平辅叠架,可眠可踞,与东洞对,正如两掖,其景宛然。

彼入南穴,亦抵水而返;余石卧片时,听洞中人倏寂倏喧,亦一异趣。

张出南穴,亦北趋偏门下,终不能攀上层而登,与县官啧啧称奇指盼,而不知有人卧其中也。

俟其去,仍出录诸诗。

诗俱代,只有一宋碑而不佳,盖为兵燹战火荡净也。

录甫毕,日衔西山,乃返于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