粤西游日记二十七
二十五日候夫龙英,因往游飘岩。
州治北向前数里外,有土山环绕,内有一小石峰如笔架,乃州之案山也。
土人名曰飘峭所之 峭 者,即山之称也。其前即平畴一坞,自西而东,中有大溪横于前,为州之带水。水之东有山当坞而立,即飘岩山也。为州之水口山,特耸州东,甚峭拔,其东崩崖之上,有岩东南向,高倚层云,下临绝壁,望之岈然。
余闻此州被寇时,州人俱避悬崖,交人环守其下,终不能上,心知即为此岩。
但仰望路绝,非得百丈梯不可,乃怏怏去。
循东南大路,有数家在焉。
询之,曰: 此飘岩也,又谓之山岩。
几番交寇,赖此得存。
问: 其中大几何?
曰: 此州遗黎幸存的老百姓,皆其所容。 问: 无水奈何? 曰: 中有小穴,蛇透而入,有水可供数十人。 问: 今有路可登乎? 或曰: 可: 或曰: 难之 。
因拉一人导至其下,攀登崖间,辄有竹梯层层悬缀,或空倚飞崖,或斜插石隙,宛转而上。长短不一,凡十四层而抵岩口。
其两旁俱危壁下嵌,惟岩口之下,崩崖翻痕,故梯得宛转依之。
岩口上覆甚出,多有横木架板,庋虚分窦,以为蜂房燕垒者。
由中窦入,其门甚隘,已而渐高,其中悬石拱把,翠碧如玉柱树之,其声铿然。
旁又有两柱,上垂下挺,中断不接,而相对如天平之针焉。
柱边亦有分藩界榻,盖皆土人为趋避计者也。
由柱左北入,其穴渐暗,既得透光一缕,土人复编竹断其隘处。
披而窥之,其光亦自东入,下亦有编竹架木,知有别窦可入。
复出,而由柱右东透低窍,其门亦隘,与中窦并列为两。
西入暗隘,其中复穹然,暗中摸索,亦不甚深。
仍山中窦出外岩,其左悬石中有架木庋板,若飞阁中悬者,其中笱篚之属尚遍置焉。
又北杙yì木桩一木,透石隙间,复开一洞西入,其门亦东向,中有石片竖起如碑状。
其高三尺,阔尺五,厚二寸,两面平削,如磨砺而成者,岂亦泰山天宇之遗碑?
但大小异制。
平其内,复逾隘而稍宽。
尽处乳柱悬楞,细若柯节。
其右有窦潜通中窦之后,即土人编竹断隘处也;其左稍下,有穴空悬,土人以芭覆之。
窥其下,亦有竹编木架之属,第不知入自何所。
仍度架木飞阁,历梯以下。
下三梯,梯左悬崖间,复见一梯,亟援之上,遂循崖端横度而北,其狭径尺,而长三丈余,土人横木为栏,就柯为援,始得无恐。
崖穷又开一洞,其门亦东向。
前有一石,自门左下垂数丈,真若垂天之翼。
其端复悬一小石,长三尺,圆径尺,极似雁宕之龙鼻水,但时当冬涸,端无滴沥耳。
其中高敞,不似中窦之低其口而暗其腹。
后壁有石中悬,复环一隙,更觉宛转,土人架木横芭于其内,即上层悬穴所窥之处也。
徘徊各洞既久,乃复历十一梯而下,则岩下仰而伺者数十人,皆慰劳登岩劳苦,且曰: 余辈遗黎,皆藉此岩再免交人之难。
但止能存身,而室庐不能免焉。 余观此洞洵悬绝,而以此为长城,似非保土者万全之策。
况所云水穴,当兹冬月,必无余滴。余遍觅之不得,使坐困日久,能无涸辙之虑乎?
余谓土人: 守险出奇,当以并力创御为上着;若仅仅避此,乃计之下也。 其人 唯、唯 谢去。
余返饭于馆,馆人才取牌聚夫,复不成行。
二十六日晨餐后,得两肩舆,十夫。由州治前西行。
半里,有小水自州后山腋出,北注大溪,涉之。
又西半里,大溪亦自西南山谷来,复涉之。
遂溯溪四南行一里,于是石山复攒绕成峡,又一小水自南来入。
仍溯大溪,屡左右涉,七里,逾一冈。
冈南阻溪,北傍峭崖,叠石为垒,设隘门焉。
过此则溪南始见土山,与西北石山夹持而西。
四里,乃涉溪南登土岭,一里,跻其上。
又西南下一里,旋转而东南一里,复转西南,仍入石山攒合中。
一里,山回坞辟,畦塍弥望,数十家倚南山,是曰东村。
乃西南行田塍间,三里,遂西过石峡。
所跻不多,但石骨嶙峋,两崖骈合,共一里,连陟二石脊,始下。
上少下多,共一里,仍穿石山坞中,至是有小水皆南流矣。
东村之水已向南流,似犹仍北转入州西大溪者。
自二石脊西,其水俱南入安平西江,所云逻水矣。
山脉自此脊南去,攒峰突崿,纠丛甚固,东南尽于安平东北通利、逻水二江合处。
由安平西北抵下雷,止二日程;由安平东北自龙英抵下雷,且四日程,皆以此支岘丛沓,故迂曲至此也。
西行一里,复登山峡、陟石磴半里,平行峡中半里,始直坠峡而下。
上少下多,共一磴道与涧水争石。
下抵坞中,又西南一里,复与土山值相逢。
遂西向循土山而上,已转西南,共二里,逾山之冈。
其东南隔坞皆石峰攒合,如翠浪万叠;其西北则土山高拥,有石峰踞其顶焉。
循石顶之西崖北向稍下,复上土山之后重,共一里,随土山之南平行岭半。
又西南一虽,遂逾岭上而越其北。
于是西北行土山峡中,其东北皆土山高盘纡合,而西南隙中复见石峰耸削焉。
一里,复转西南,下至峡底,其水皆自北山流向西南去,此逻水之上流也。
过水,有岐北上山冈,其内为三家村。
时日色已暮,村人自冈头望见,俱来助舆夫而代之。
又西南一里,直抵所望石峰下,涉一小溪上岭,得郎头壮族头人之巢,是为安村,为炊饭煮蛋以供焉。
是日行三十余里,山路长而艰也。
连日晴朗殊甚,日中可夹衫,而五更寒威彻骨,不减吾地,始知冬、夏寒暑之候,南北不分,而两广之燠,皆以近日故也。
试观一雨即寒,深夜即寒,岂非以无日耶?
其非关地气可知。
余乡食冬瓜,每不解其命名之意,谓瓜皆夏熟而独以 冬 称,何也?
至此地而食者、收者,皆以为时物,始知余地之种,当从此去,故仍其名耳。
二十七日昧爽,饭而行。
仍东下岭,由溪西循岭北坞西行。
其处旧塍盘旋山谷,甚富,而村落散倚崖坞间,为龙英西界沃壤。
一里,路北皆土岭,坞南多石峰。
循土岭南麓渐上一里,逾土岭之西隅,岭旁即有石峰三四夹岭而起,路出其间。
转北半里,复西下半里,于是四顾俱土山盘绕矣。
西涉小涧一里,又西登一冈,有数茅龛在冈头,想汛守时所栖者。
又盘旋西南下一里,涉一涧,其水自北而南。
逾涧西行,渐循路北土山西上,二里,逾岭而北,循路西土山西北行山半,一里,逾支岭北下过,逾涧,即前所涉之上流,西自土山涯半来,夹坞田塍高下皆藉之。
登涧北冈,见三四家西倚土山,已为下雷属矣。
一里,西北登岭,半里,攀其巅。
又西向平行半里,逾其北,始遥见东北千峰万岫,攒簇无余隙,而土峰近夹,水始西向流矣。
于是稍下,循路南土峰西向连逾二岭,共一里,望见西南石峰甚薄,北向横插如屏,而路则平行土山之上。
又西二里,有路自东北来合者,为英村之道。
亦下雷属。其道甚辟,合之遂循路西土山南向行。
一里,又逾一土岭,直转横插石峰之西。
复循路西土山之南,折而西,始西向直下一里,又迤逦坦下者一里,始及西坞,则复穿石山间矣。
又西北平行一里,始有村落。
是日行约十八里。州官许光祖。
下雷州治在大溪西岸,即安平西江之上流,所云逻水也。
其源发于归顺西北,自胡润寨而来,经州治南流而下。
州南三十里,州北三十里,皆与高平接界。
州治西大山外,向亦本州地,为莫彝所踞已十余年;西之为界者,今止一山,其外皆莫境矣。
州宅东向,后倚大山即与莫彝为界者。
垒乱石为州垣,甚低,州治前民居被焚,今方结庐,内间有以瓦覆者。
其地南连安平,北抵胡润寨,东为龙英,西界交趾。
时交趾以十八日过胡润寨,抵镇安,结营其间。
据州人言: 乃田州纠来以胁镇安者,非归顺也。
盖镇安人欲以归顺第三弟为嗣,而田州争之,故纠莫彝以胁之。
归顺第二弟即镇安赎以任本州者。
其第三弟初亦欲争立,本州有土目李园助之,后不得立。
李园为州人所捕,窜栖高平界,出入胡润、鹅槽隘抄掠,行道苦之。
二十八日阴霾浊天四塞。
中夜余梦墙倾覆身,心恶之。
且闻归顺以南有莫彝之入寇,归顺以北有归朝之中阻,意欲返辕,惶惑未定焉。
归朝在富州、归顺之间,与二州为难,时掠行人,道路为梗。
考之《一统志》无其名。
或曰: 乃富州之旧主,富州本其头目,后得沾朝命,归朝无由得达,反受辖焉,故互相齮齕 未知然否?
下雷北隘门第二重上,有耸石一圆,高五丈,无所附丽,孤悬江湄。
叠石累级而上,顶大丈五,平整如台,结一亭奉观音大士像于中,下瞰澄流,旁揽攒翠,有南海张运题诗,莆田吴文光作记,字翰俱佳。
余以前途艰阻,求大士决签为行止,而无从得签诗。叨筊,占卜用的器具先与约,若通达无难,三笑俱阳、圣而无阴;有小阻而无性命之忧,三筊中以一阴为兆;有大害不可前,以二阴为兆。
初得一阴并圣、阳各一。
又请决,得一圣二阳焉。
归馆,使顾仆再以前约往恳,初得圣、阳、阴,又徼得圣一,阳与先所祈者大约相同,似有中阻,不识可免大难否?
上午,雾开日霁,候夫与饭俱不得。
久之得饭,散步州前,登门楼,有钟焉,乃万历十九年辛卯土官许应珪所铸者。
考其文曰: 下雷乃宋、元古州,国初为妒府指镇安也。匿印不缴,未蒙钦赐,沦于土峒者二百年。
应珪之父宗荫奉檄征讨,屡建厥勋,应珪乃上疏复请立为州治。
始知此州开于万历间,宜《一统志》不载也。
州南城外即崇峰攒立,一路西南转山峡,即三十里接高平界者;东南转山峡,即随水下安平者,为十九峺故道。
今安平虑通交彝,俱倒树塞断。
此州隶南宁,其道必东出龙英抵驮朴焉。
若东北走田州,则迂而艰矣。
是日为州墟期,始见有被发之民。
讯交彝往镇安消息,犹无动静。
盖其为田州争镇安,以子女马币赂而至者,其言是的dí肯定确定。
先是,镇安与归顺王达合而拒田州,田州伤者数十人,故赂交彝至,而彝亦狡甚,止结营镇安,索饷受馈,坐观两家成败,以收渔人之利,故不即动云。
夫至起行,已近午矣。
出北隘门,循石山东麓溯溪西北行。
四里,跌左石山忽断,与北面土山亦相对成峡,西去甚深。
有小水自峡中出,横堤峡口,内汇为塘,浸两崖间,余波出注于大溪。
逾堤西转,路始舍大溪。
已复北转,逾北面土山之西腋,复见溪自西北来,路亦西北溯之。
已北径大峡,共四里,有木桥横跨大溪上,遂渡溪北,复溯大溪左岸,依北界石山行。
回望溪之西南始有土山,与溪北石山相对成大峡焉。
东北石山中,屡有水从山峡流出,西注大溪,路屡涉之。
共西北五里,东北界石山下,亦有土山盘突而西,与西南界土山相凑合,大峡遂穷。
大溪亦曲而西南来,路始舍溪西北逾土山峡,于是升陟俱土山间矣。
又三里,西下土山,复望见大溪从西北来。
循土山西麓渐转西行,二里,直抵大溪上。
北岸土山中,复有一小水南注于溪。
涉溪升阜,复溯大溪西北行,三里,抵胡润寨即今之湖润。
其地西南有大峡与交趾通界,西北有长峡,入十五里,两峰凑合处为鹅槽隘;正西大山之阴即归顺地,直北鹅槽岭之北为镇安地,而鹅槽隘则归顺之东境也;东北重山之内,为上英峒即今之上映,又东北为向武地。
是日下午抵胡润,闻交彝犹陆续行道上,馆人戒弗行。
余恐妖梦是践,遂决意返辕,
二十九日早雾颇重,旋明,霁jì转晴甚。
候夫不至,余散步寨宅前后,始见大溪之水,一西北自鹅槽隘来者,发源归顺南境。经寨前南下下雷;一北自寨后土山峡中来者,发源镇安南境,抵寨后汇而分二口:一由寨宅北泻石堰,西坠前溪;一由寨宅东环绕其后,南流与前溪合。
盖寨宅乃溪中一碛,前横归顺之溪,后则镇安之水分夹其左右,于是合而其流始大,左江西北之源,与龙州、高平之水合于旧崇善县之驮绵埠者也。
胡润寨有巡检,其魁岑姓,亦曰土官,与下雷俱隶南宁府,为左江属;过鹅槽隘为即右江属。
而右江诸土司如田州、归顺、镇安又俱隶思恩府。
是下雷、胡润虽属南宁,而东隔太平府龙英、养利之地,北隔思恩府镇安、田州之境,其界迥不相接者也。
左、右二江之分,以鹅槽岭为界,其水始分为南北流。
盖山脊西北自富州来,径归顺、镇安而东过都康。
过龙英之天灯墟,分支南下者为青莲山,而南结为壶关太平府;由龙英之天灯墟直东而去者,尽于合江镇,则左、右二江合处矣。
田州与归顺争镇安,既借交彝为重;而云南之归朝与富州争,复来纠助之。
是诸土司只知有莫彝,而不知为有中国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