粤西游日记二十六
十八日昧爽入城,取滕所作书。
抵北关,站骑已至。
余令顾仆与骑俱返候壶关。
滕君亦令人送所作书至。
余仍入城谢别,返饭于庵。
莱斋又以金赠。
遂自壶关北行。
关外有三岐:东北向驮朴,走左州,乃向时所从来者;西北向盘麻,走龙州,乃碧云洞游所经者,而兹则取道其中焉。
又三里,谷尽,有数家在路左。
乃折而西二里,登楼沓峺同埂,两傍山崖陡绝,夹隘颇逼,虽不甚高,而石骨嶙峋,觉险阻焉。
逾隘门少西下,辄有塘一方,汇水当关,数十家倚之。
西从峡中三里,逾二峺,高倍于楼沓;西下,辄崖方崭削,夹坞更深。
北一里,上大峺,陡绝更倍之。
逾坳北下,夹壁俱截云蔽日。
一里,坞穷西转,其北四山中坠,下洼为不测之渊。
又西一里,逾隘门西下,则悬蹬旋转重崖间,直下山脚,不啻千级也。
既下,循麓北行,有深窞悬平畴中,下陷如阱,上开线峡,南北横裂,中跨一石如桥,界而为两,其南有磴,可循而下,泉流虢虢,水流声,仰睇天光,如蹈瓮牖也。
北行畦塍间,五里,坞尽山回,复西登一岭,下蹈重峡。
五里出山,山始离立,又多突兀之峰夹。
又五里为陵球,有结茅二所,为贳酒炊粥之肆,是为此站之中道。
又西北七里,过土地屯,有村一坞在路左山坡之北。
又二里,有小水东自土地屯北岭峡中来,西南流去。
绝流西渡,登陇行,闻水声冲冲,遥应山谷,以为即所渡之上流也。
忽见大溪汹涌于路右,阔比龙江之半,自西北注东南,下流与小溪合并而去,上流则悬坝石而下,若涌雷轰雷焉。
共二里,抵四把村,即石坝堰流处也。
盖其江自归顺发源,至安平界,又合养利、恩城之水,盘旋山谷,至此凡径堰四重,以把截之,故曰 把 ,今俗呼为 水坝 云。
此水称黑水河。
绵村即今棉江又西转二里,水之南有层峰秀耸,攒青拥碧,濒水有小峰孤突,下斜骞而上分歧,怒流横啮其趾;水之北,则巨峰巍踞,若当天而扼之者。
路抵巍峰之东,转而北循其北麓,共五里,出其西,有村临江,曰那畔村今作那范,为崇善北界。
又五里,为叩山村,则太平州属矣。
又西北七里,暮抵太平站。
孤依山麓,止环堵三楹,土颓茅落,不蔽风日,食无案,卧无榻,可哂也。
先是,挑夫至土地屯即入村换夫,顾奴随之行;余骑先抵站,暮久而顾奴行李待之不至,心其悬;及更,乃以三人送来,始释云霓之望。
是夜明月如洗,卧破站中如溜冰壶。
五更,风峭寒不可耐,竟以被蒙首而卧。
十九日晓日明丽,四面碧峤濯濯,如芙蓉映色。
西十里,渡江即为太平州,数千家鳞次倚江西岸。
西南有峰,俱峭拔攒立;西北一峰特立州后,下有洞南向,门有巨石中突,骑过其前,不及入探为怅。
州中居舍悉茅盖土墙,惟衙署有瓦而不甚雄。
客至,馆于管钥者,传刺入,即以刺答而馈程焉。
是日传餐馆中,遂不及行。
二十日晨粥于馆,复炊饭而后行,已上午矣。
西北出土壤隘门,行南北两山间。
其中平畴西达,亩塍鳞鳞,不复似荒茅充塞景象。
过特峰洞门之南,三里,过一小石梁,村居相望,与江、浙山乡无异。
又三里,一梁甫过,复过一梁。
西冈有铜钟一覆路左,其质甚巨,相传重三千余斤,自交南飞至者。
土人不知其年,而形色若新出于型,略无风日剥蚀之痕,可异也。
但其纽为四川人凿去。
土人云: 尚有一钟在梁下水涧中,然乱石磊落,窥之不辩也。
又西北一里,辄见江流自西而东向去。
又二里,复有水北流入江,两石梁跨其上。
其水比前较大,皆西南山峰间所涌而出者。
又西北五里,复过两梁,有三水自南来,会而北入于江。
此处田禾丰美,皆南山诸流之溥施予其利也。
又二里,则平畴西尽,有两石峰界南北两山间,若当关者。
穿其中而西,又一里,有小沟南属于山,是为太平州西界。
越此入安平境,复有村在路右冈陂间。
又西二里,即为安平州。
江水在州之东北,斜骞其前,而东南赴太平州去。
又有小水自西而来,环贯州右,北转而入于江,当即志所称陇水也。
其西南有山壁立,仙洞穹其下,其门北向,高敞明洁,顶平如绷幔,而四旁窦壁玲珑,楞栈高下。
洞后悬壁上坐观音大士一尊,恍若乘云揽雾。
其下一石中悬,下开两门,上跨重阁,内复横拓为洞。
从其右入,夹隙东转,甚狭而深,以暗逼而出。
悬石之外,石裂一门,直透东麓;左拾级而上,从东转,则跨梁飞栈,遂出悬石之巅。
其上有石盆一圆,径尺余,深四寸,皆石髓所凝,雕镂不逮。
傍有石局棋盘、石床,乃少加斧削者。
从西入,则深窦邃峡,已而南转,则遂昏黑莫辨。
然其底颇平,其峡颇逼,摸索而行。
久之,忽见其南有光隐隐,益望而前趋,则一门东南透壁而出,门内稍舒直,南复成幽峡。
人之渐隘,仍出至少舒处。
东南出洞门,门甚隘,门以外则穹壁高悬,南眺平壑,与前洞顿异矣。
久之,复从暗中转出前洞,壁间杂镌和州即和县帅李侯诗数首,内惟《邹洒洙》一首可诵。
然州乃一巨村,井隘门土墙而无之也。太平州帅李恩祀有程仪之馈,安平州帅为李明峦,止有名柬,乃太平侄行。二十一日晨餐后,上午始得夫,乃往恩城者。
始易骑而轮。盖恩城在安平东北,由安平西北向下雷,南宁属。日半可达;而东北向恩城,走龙英,其路须四日抵下雷焉。
但安平之西达下雷界,与交夷即高平。接壤,所谓十九峺也。今虑其窃掠,用木横塞道路,故必迂而龙英。
由安平东一里,即与江遇。
其水自西而东,乃发源归顺、下雷者,即志所称逻水也。
其势减太平之半。
盖又有养利、恩城之水,与此水势同,二水合于下流而至太平州,出旧崇善焉。
渡江,即有山横嶂江北岸,乃循山麓东行。
五里,路北一峰枝起,如指之峭,其东北崖嶂间,忽高裂而中透,如门之上悬,然峻莫可登也。
穿嶂之东峡,遂东北转,其峡之东复起层峰,与穿嶂对夹而乐北去。
有小水界其内,南流入逻江。
当峡有村界其中,此村疑为太平州境,非复安平属矣。
村后一里,垒石横亘山峡间,逾门而北,则峡中平畴叠塍,皆恩城境矣。
渡小水,溯之东北行五里,有尖岫中悬,如人坐而东向者。
忽见一江自东而西,有石粱甚长而整,下开五蛩,横路北上,江水透梁即东南捣尖岫峡中。
此水即志所称通利江今称桃城河,由养利而来者,其下流则与逻水合而下太平云。
按《一统志》,在田州者曰恩城,在太平者曰思城。
今田州恩城已废,而此州义名恩城,不曰思城,与《一统志》异,不知何故。
二十二日晨餐后,夫至乃行。
仍从州前西越五蛩桥,乃折而循江东向行。
五里,山夹愈束,江亦渐小,有石堰阻水,水声如雷。
盖山峡东尽处,有峰中峙,南北俱有大溪合于中峰之西,其水始大而成江云。
又东五里,直抵东峰之北,而北夹之山始尽。
乃循北夹东崖,溯中峰北畔大溪,北向行夹峡中。
二里,复东转越小水向东峡,溯北大溪北崖行,渐陟山上跻。
一里,始舍溪,北跻岭坳。
其岭甚峻,石骨嶙峋,利者割趾,光者滑足。
共北二里,始逾其巅,是名鼎促,为养利、恩城之界。
北下二里,峻益甚,而危崖蔽日,风露不收,石滑土泞,更险于上。
既下,有谷一围,四山密护,中有平畴,惟东面少豁。
向之行,余以为水从此出;一里,涉溪而北,则其水乃自东而西者,不识西峰逼簇,从何峡而去也。
溪之南有村数家。
又东一里,循北山之东崖北向行,又一里,溪从东来,路乃北去。
又一里,有石垣横两山夹间,不知是何界址。
于是东北行山丛间,峦岫历乱,分合倏忽。
二里,出峡,始有大坞,东西横豁,南北开夹。
然中巨流,故禾田与荒陇相半。
北向三里,横度此坞,直抵北崖下,二里,北山既尽,其东山复大开,有村在平畴间,为东通养利大道。
乃从小径北行一里,折而西北行三里,南北两夹之山,引锥标笋,靡非异境。
又北行一里,复开大坞,乃东北斜径坞中,共五里,东山益大开,有村在其南,已为龙英属,其东隔江即养利论今大新县治矣。盖养利之地,西北至江而止,不及五里也。
又循山北行一里,有小石峰骈立大峰之东,路透其间,渐转而西,又三里,有村北向,曰耸峒今作松峒,有耸峒站,乃龙英所开,馆舍虽陋而管站者颇驯。
去龙英尚四十余里。
抵站虽下午,犹未午餐,遂停站中。自登程来,已五日矣,虽行路迂曲,过养利止数里,而所阅山川甚奇,且连日晴爽明丽,即秋春不及也。
二十三日饭而候夫,上午始至。
即横涉一坞,北向三里,缘土山而登。
西北一里,凌其巅。
巅坳中皆夹而为田,是名鲎盘岭。
平行其上,又西北半里,始下土山东去。
其北坞皆石峰特立,北下颇平,约里许至坞底。
于是东北绕石峰东麓而北,二里,复有一土冈横于前,陟冈不甚高,逾其北,即有水淋漓泻道间,丛木纠藤,上覆下湿,愈下愈深,见前山峰回壑转,田塍盘旋其下,始知横冈之南,犹在山半也,又北二里,下渡一桥,有水自西南东北去,横巨木架桥其上。
过桥,水东去,路北抵石壁下。
一里,忽壁右渐裂一隙,攀隙而登,石骨峻嶒曰大峺。
半里,跻其坳,南北石崖骈夹甚峻。
西穿其间,又半里始下,乃西坠半里至坞底。
其处山丛壁合,草木蓊密,西半里,转而东北一里,又西北二里,北望石峰间有涧并峙,一敞一狭,俱南向。
路出其西,复透峡而北,皆巨石夹径,上突兀而下廉利。
于是西北共二里,两涉石坳,俱不甚高,而石俱峭丛,是名翠村岭。
逾岭北下,山乃南北成界,东西大开,路向东北横截其间。
二里,有石梁跨溪上。
其溪自西而东,两岸石崖深夹,水潆其间,有声淙淙,而渡桥有石碑,已磨灭无文,拭而读之,惟见 翠江桥 三字。
此处往来者,皆就桥前取水,爇木为炊,为耸峒至龙英中道。
过桥,日已昃西斜,而顾奴与担夫未至,且囊无米,不及为炊。
俟顾仆至,令与舆夫同餐所携冷饭,余出菜斋师所贻腐干啖之,腹遂果然吃饱的样子,又东北行一里,北透山隙而入,循峡逾冈,共北三里,出田坞间,复见北有土山横于前。
乃渡而小溪,共三里,抵土山下。
循其南麓东北上,一里,逾岭东而北,遂西北从岭上行。
又三里稍下,既下而复上,共一里,又逾岭一重,遂亘下一里,抵山之阴,则复成东西大坞,而日已西沉矣。
于是循坞西行三里,北入山隙中,始有村落。
一里,乃北渡一石桥。
其水亦自西而东,水势与横术溪相似。
龙英在郡城北一百八十里。太平府至太平站七十里,太平站至耸峒七十里,耸洞至州四十里。
其西为下雷,东为茗盈、全茗,二州相去止一里。北为都康、向武,南为恩城、养利,其境颇大。
三年前为高平莫彝所破,人民离散,仅存空廨垣址而已。
外域垣与宅后俱厚五尺,高二丈,仆多于立。土官州廨北向,其门楼甚壮丽,二门与厅事亦雄整,不特南、太诸官廨所无,即制府总督衙门亦无比宏壮。
其楼为隆庆丁卯年所建,厅事堂匾为天启四年布按三司所给。
今残毁之余,外垣内壁止存遗址,厅后有棺停其中,想即前土官赵政立者。
今土官年十八岁,居于厅宅之左,俟殡棺下葬之意后乃居中云。
初,赵邦定有七子。
既没,长子政立无子,即抚次弟政举之子继宗为嗣。
而赵政谨者,其大弟也,尝统狼兵援辽归,遂萌夺嫡心,争之不得。
政立死,其妻为下雷之妹,政谨私通之,欲以为内援,而诸土州俱不服。
政谨乃料通 撩 ,逗引莫彝三入其州,下雷亦阴助之,其妹遂挈州印并资蓄走下雷,而莫彝结营州宅,州中无孑遗焉。
后莫彝去,政谨遂颛州境。
当道移文索印下雷,因诒政谨出领州事。
政谨乃抵南宁,遂执而正其辟判以死刑,以印予前政立所抚子继宗,即今十八岁者,故疮痍未复云。
莫彝之破龙英,在三年前;甲戌年。其破归顺,则数年前事也。
抄掠者乃莫彝各村零寇,而莫酋不乱有所犯。
初,莫彝为黎彝所促,以千金投归顺,归顺受而庇之,因通其妻焉。
后英酋归,含怨于中,镇安因而纠之,遂攻破归顺,尽掳其官印、族属而去。
后当道当权者知事出镇安,坐责其取印取官于莫。
镇安不得已,以千金往赎土官之弟并印还当道。
既以塞当道之责,且可以取偿其弟,而土官之存亡则不可知矣。
后其弟署州事,其地犹半踞于莫彝,岁入征利不休。
州有土目黄达者,忠勇直前,聚众拒莫,莫亦畏避,令得生聚焉。
镇安与归顺,近族也,面世仇。
前既纠莫彝破归顺,虏其主以去,及为当道烛其奸,复赎其弟以塞责,可谓得计矣。
未几,身死无后,应归顺继嗣,而田州以同姓争之。
归顺度力不及田,故又乞援于莫。
莫向踞归顺地未吐,今且以此为功,遂驱大兵象阵有万余人,象止三只。
入营镇安。是归顺时以己地献莫,而取偿镇安也。
莫彝过下雷在月之中,闻十八日过帮润寨。今其事未定,不知当道作何处置也。
莫彝惟鸟铳甚利,每人挟一枚,发无不中,而器械则无几焉。
中国诸土司不畏国宪,而取重外彝,渐其可长乎?
当道亦有时差官往语莫酋者,彼则厚赂之,回报云: 彼以仇哄。
无关中国事。 岂踞地不吐,狎主齐盟,尚云与中国无与乎?
二十四日候夫龙英。
纠彝有辟,土司世绝,皆有当宪。
今龙英、镇安正当乘此机会,如昔时太平立郡故事,疆理其地。
乃当事者惧开边衅,且利仍袭之例,第曰: 此土司交争,与中国无与。
不知莫彝助归顺得镇安,即近取归顺之地。
是莫彝与归顺俱有所取,而朝廷之边陲则阴有所失。
其失镇安而不取,犹曰仍归土司,其失归顺赂莫之地,则南折损失于彝而不觉者也。
此边陲一大利害,而上人乌即何也从知之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