粤西游日记十四
十五日,昧爽起,无梳具,乃亟趋入城寓,而静闻犹卧庙中。
初拟令顾仆出候,并携囊同入,而顾仆亦卧不能起,余竟日坐楼头俟之,顾仆复卧竟日,不及出游焉。
是日暑甚,余因两病人僵卧两处,忧心忡忡,进退未知所适从,聊追忆两三日桂西程纪,迨晚而卧。
十六日,顾仆未起,余欲自往迎静闻。
顾仆强起行,余并付钱赎静闻囊被。
迨上午归,静闻不至而庙僧至焉。
言昨日静闻病少瘥病愈,至夜愈甚,今奄奄垂毙,亟须以舆迎之。
余谓病既甚,益不可移,劝僧少留,余当出视,并携医就治也。
僧怏怏去。
余不待午餐,出东门,过唐二贤祠,由其内西转,为柳侯庙,《柳侯碑》在其前,乃苏子瞻书,韩文公诗。
而静闻病中服此,其不即毙亦天幸也。余欲以益元散解之,恐其不信。
乃二里入北门,觅医董姓者出诊之。
医言无伤,服药即愈。
乃复随之抵医寓,见所治剂俱旁杂无要。
余携至城寓,另觅益元散,并药剂令顾仆传致之,谕以医意,先服益元,随煎剂以服。
迨暮,顾仆返,知服益元后病势少杀矣。
十七日,中夜雷声殷殷,迨晓而雨。
晨餐后,令顾仆出探静闻病,已渐解。
既午雨止,湿蒸未己。
匡坐寓中,倦于出焉。
柳郡三面距江,故曰壶城。
江自北来,复折而北去,南环而宽,北夹而束,有壶之形焉,子厚所谓 江流曲似九回肠 也。
其城颇峻,而东郭之聚庐反密于城中,黄翰简、龙天卿之第俱在焉。
黄翰简名启元。壬戌进士,父名化。由乡科任广东平远令,平盗有功,进佥宪明代都察院。
母夫人许氏,以贞烈死平远,有颛祠。
余昔闻之文相公湛持,言其夫人死于平远城围之上,而近阅《西事珥》,则言其死于会昌,其地既异,则事亦有分。
此其所居,有祠在罗池东。
当俟考文。
翰简二子俱乡科。十八日,因顾仆病不能炊,余就粥肆中,即出东门观静闻。
一里,北过二贤祠,东过开元寺,又共一里,抵天妃庙,则静闻病虽少痊,而形神犹非故吾也。
此方病者不信药而信鬼,僧不斋食而肉食,故僧以大餔惑静闻,而静闻信之。僧谓彼所恃不在药而在食。
静闻谓予不惜其命而惜钱,盖犹然病狂之言也。余乃还,过开元寺入瞻焉。
寺为唐古刹,虽大而无他胜。
又西过唐二贤祠觅拓碑者家,市所拓苏子瞻书韩辞二纸。
更觅他拓,见有柳书《罗池题石》一方,笔劲而刻古,虽后已剥落,而先型宛然。
余嘱再索几纸,其人欣然曰: 此易耳。
即为公发硎磨刀石出一石拓,乃新摹而才镌之者。
问: 旧碑何在? 曰: 已碎裂。
今番不似前之剥而不全矣。
余甚惋惜,谢其新拓,只携旧者一纸并韩辞二大纸去。
询罗池所在,曰: 从祠右大街北行,从委巷东入即是。
然已在人家环堵中,未易觅也。
余从之。
北向大街行半里,不得;东入巷再询之,土人初俱云不知。
最后有悟者,曰: 岂谓 罗池夜月 耶?
此景已久湮灭,不可见矣。
余问何故,曰: 大江东南有灯台山,魄悬台上而影浸池中,为此中绝景。
土人苦官府游宴之烦,抛石聚垢,池为半塞,影遂不耀,觅之无可观也。
余求一见,其人引余穿屋角垣隙,进一侧门,则有池一湾,水甚污浊,其南有废址两重,尚余峻垣半角,想即昔时亭馆所托也。
东岸龙眼二株,极高大,郁倩茂盛的树枝垂实,正累累焉。
度其地当即柳祠之后,祠即昔之罗池庙,柳侯之所神栖焉者。
今池已不能为神有,况欲其以景存耶?
凭吊久之,还饭于寓。
乃出小南门,问融县舟,欲为明日行计。
始知府城北门明日为墟期,墟散舟归,沙弓便舟鳞次而待焉。
乃循江东向大南门渡江。
江之南,稍西为马鞍山,最高而两端并耸,为府之案山;稍东为屏风山,形伏而端方,其东北为灯台山,则又高而扼江北转者也。
马鞍之西,尖峰峭耸,为立鱼山。
其山特起如鱼之立,然南复有山映之,非近出其下不能辨。
既渡,余即询仙奕岩,居人无知者。
西南一里至立鱼山,而后知其东之相对者,即仙奕岩也。
岩在马鞍之西麓,居人止知为马鞍,不知为仙奕,实无二山也。
立鱼当宾州大道,在城之西南隅。
由东北蹑级盘崖而登,岩门东向,踞山之半。
门外右上复旁裂一龛,若悬窝缀阁,内置山神;门外左下拾级数层,又另裂一窍,若双崖夹壁,高穹直入,内供大士。
入岩之门,如张巨吻,其中宽平整朗,顶石倒书 南来兹穴 四大字,西蜀杨芳笔也。
门外又有诗碑。内列神位甚多,后通两窍,一南一北,穿腹西入,皆小若剜窦。
先由南窍进。内忽穹然,高盘竖裂。
西复有门透山之西,其中崇彻窈窕,内列三清巨像。
后门逾阈而出,西临绝壑,遥瞻西南群峰开绕,延揽甚扩。
由门侧右穿峡窍以下,复有洞,门西向。
其内不高而宽,有一石柱中悬,杂置神像环倚之,柱后有穴,即前洞所通之北窍也。
乃知是山透腹环转,中空外达,八面玲珑,即桂林诸洞所不多见也。
由门内左循岩壁而上,洞横南北,势愈高盘。
洞顶五穴剜空,仰而望之,恍若明星共曜。
其下东开一峡,前达僧栖,置门下键门上的横插,不通行焉。
稍南,西转下峡,复西透一门,前亦下临西壑。
由门左转而入,其内下坠成峡,直迸东底,深峻不可下。
由其上扪崖透腋,又南出一门。
其门南向,前有一小峰枝起,与大峰骈六成坳。
由其间攀崖梯石,直蹑立鱼之颠焉。
盖是洞透漏山腹,东开二门,西开三门,南开一门,其顶悬而侧裂者,复十有余穴,开夹而趣括无穷,曲折而境深莫閟,真异界矣。
复由诸洞宛转出前洞,从门右历级南上,少憩僧庐。
东瞰山下,有塘汇水一方,中洼而内沁,不知何出;其东北所对者,即马鞍山之西北麓,仙奕岩在焉;其东南所对者,乃马鞍山西南枝峰,又有寿星岩焉。
遥望其后重岩回复,当马鞍之奥境,非一览可尽。
时日已下舂,雨复连绵,余欲再候静闻,并仙奕岩俱留为后游。
下山一里,复渡南门,又东北三里,携豆蔬抵天妃殿,而静闻与僧相侵弥甚;欲以钱赎被。而主僧复避不即至。
余乃不顾而返,亟入城,已门将下键矣。
昏黑抵寓,不得晚餐而卧。
十九日,凌晨而起,雨势甚沛,早出北门观墟市,而街衢雨溢成渠,墟不全集。
上午还饭于寓。
计留钱米绿豆,令顾仆往送静闻,而静闻已至。
其病犹未全脱,而被襆之属俱弃之天妃庙,只身而来。余阴嘱寓主人,同顾仆留栖焉。
余乃挈囊出西南门,得沙弓小舟一舱,遂附之。而同舟者俱明晨行,竟宿沙际。
二十日,候诸行者,上午始发舟。
循城西而北溯柳江,过西门,城稍逊而内,遂不滨江云。
江之西,鹅山亭亨,独立旷野中,若为标焉。
再北,江东岸犹多编茅瞰水之家,其下水涯,稻舟鳞次,俱带梗而束者,诸妇就水次称而市焉,俱从柳城、融县顺流而下者也。
又北二十里,晚泊古陵堡,在江西岸。
自柳州府西北,两岸山土石间出,土山迤逦间,忽石峰数十,挺立成队,峭削森罗,或隐或现。
所异于阳朔、桂林者,彼则四顾皆石峰,无一土山相杂;此则如锥处囊中,犹觉有脱颖之异耳。
柳江西北上,两涯多森削之石,虽石不当关,滩不倒壑,而芙蓉倩水之态,不若阳朔江中俱回崖突壑壁,亦不若洛容江中俱悬滩荒碛也。
此处余所历者,其江有三,俱不若建溪之险。
阳朔之漓水,虽流有多滩,而中无一石,两旁时时轰崖缀壁,扼掣江流,而群峰逶迤夹之,此江行之最胜者;洛容之洛青,滩悬波涌,岸无凌波之石,山皆连茅之坡,此江行之最下者,柳城之柳江,滩既平流,涯多森石,危峦倒岫,时与土山相为出没,此界于阳朔、洛容之间,而为江行之中者也。
二十一日昧爽行。
二十里,上午过杉岭,江右尖峰叠出。
又三十里,下午抵柳城县。
自城北溯怀远江而入,又十里,治于古旧县。
此古县治也,在江北岸。
是日暑甚,舟中如炙。柳城县在江东岸,孤城寥寂,有石崖在城南,西突瞰江,此地濒流峭壁,所见惟此。
城西江道分而为二。
自西来者,庆远江也,自北来者,怀远江也,二江合而为柳江,所谓黔江也。下流经柳州府,历象州,而与郁江合于浔。
今分浔州、南宁、太平三府为左江道,以郁江为左也;分柳州、庆远、思恩为右江道,以黔江为右也。
然郁江上流又有左、右二江,则以富州之南盘为右,广源之丽江为左也,二江合于南宁西之合江镇,古之左右二江指此,而今则以黔、郁分耳。
南盘自富州径田州,至南宁合江镇合丽江,是为右江。
北盘自普安经忻城,至庆远合龙江,是为乌泥江。
下为黔江,经柳、象至浔州合郁,亦为右江。
是南、北二盘在广右俱为右江,但合非一处耳。
《云南志》以为二盘分流千里,至合江镇合焉,则误以南宁之左、右二江俱为盘江,而不知南盘之无关于丽江水,北盘之不出于合江镇也。
二十二日平明发舟。
西北二十里,午过大堡,在江东岸。
是日暑雨时作,蒸燠殊甚,舟人鼓掉,时行时止,故竟日之力,所行无几。
下午又十五里,大雨倾盆,舟中水可掬,依野岸泊。
既暮雨止,复行五里而歇。
二十三日昧爽,西北行十五里,过草墟,有山突立江右,上盘危岩,下亘峭壁。
其地鱼甚贱。
十里,马头码头,江左山崖危亘,其内遥峰森列,攒簇天半。
于是舟转东行,十里复北,五里,下午抵沙弓,融县南界也,江之西南即为罗城县东界。
沙弓,水滨聚落,北至融五十里,西至罗城亦然,西望隔江群峰攒处,皆罗城道中所由也。
是晚即宿舟中。
二十四日昧爽,仍附原舟向和睦墟。
先是沙弓人言: 明日为和睦墟期,墟散有融县归舟,附之甚便。
而原舟亦欲往墟买米,故仍附之行。
和睦去沙弓十里。水陆所共由也。
舟自沙弓西即转而东北行,一里,有江自西北来,舞阳江也,又直东四里,始转而北,又五里为和睦墟。
荒墟无茅舍,就高蓷草,日初而聚,未午而散,问舟不得。
久之,得一荷盐归者,乃附行囊与之偕行。
始东北行一里,有小溪自西而东。
越溪而北,上下陂陀,皆荒草靡靡,远山四绕。
又四里过黄花岭,始有随坞之田。
直北行五里,过古营,其田皆营中所屯也。
又北五里,越一小溪为高桥,有秦姓者之居在冈中。
北下一里为大溪,有水自西而东,有堰堰之,其深及膝,此中水之大者,第不通舟耳。
又北五里,大道直北向县,而荷行李者陆姓,家于东梁西北,遂由此岐而西北行。
二里,上鸡笼岭,其坳甚峻,西有大山突兀,曰古东山。
山北东隅为东梁,县中大道所径也。
西北隅为东阳,亦山中聚落也,而陆姓者聚居于其北坞对山之下,越鸡笼共西北三里,而抵其家。
时甫逾午,而溽盛夏又湿又热的气候暑疲极,遂止其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