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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 本性篇

情性者,人治之本,礼乐所由生也。

故原情性之极,礼为之防,乐为之节。

性有卑谦辞让,故制礼以适其宜;情有好恶喜怒哀乐,故作乐以通其敬。

礼所以制,乐所为作者,情与性也。昔儒旧生,著作篇章,莫不论说,莫能实定。

周人世硕,以为 人性有善恶,举人之善性,养而致之则善长;性恶,养而致之则恶长 。

如此,则性各有阴阳,善恶在所养焉。

故世子作《养书》一篇。

密子贱、漆雕开、公孙尼子之徒,亦论情性,与世子相出入,皆言性有善有恶。

孟子作《性善》之篇,以为 人性皆善,及其不善,物乱之也 。

谓人生於天地,皆禀善性,长大与物交接者,放纵悖乱,不善日以生矣。

若孟子之言,人幼小之时,无有不善也。

微子曰 我旧云孩子,王子不出。

纣为孩子时,微子睹其不善之性。

性恶不出众庶,长大为乱不变,故云也。

羊舌食我初生之时,叔姬视之,及堂,闻其啼声而还,曰: 其声,豺狼之声也。

野心无亲,非是莫灭羊舌氏。

隧不肯见。

及长,祁胜为乱,食我与焉。

国人杀食我。羊舌氏由是灭矣。

纣之恶在孩子之时;食我之乱见始生之声。

孩子始生,未与物接,谁令悖者?

丹硃生於唐宫,商均生於虞室。

唐、虞之时,可比屋而封,所与接者,必多善矣。

二帝之旁,必多贤矣。

然而丹硃傲,商均虐,并失帝统,历世为戒。

且孟子相人以眸子焉,心清而眸子,心浊而眸子眊。

人生目辄眊了,眊禀之於天,不同气也;非幼小之时,长大与人接乃更眊也。

性本自然,善恶有质。

孟子之言情性,未为实也。

然而性善之论,亦有所缘。

一岁婴兒无争夺之心,长大之後,或渐利色,狂心悖行,由此生也。

告子与孟生同时,其论性无善恶之分,譬之湍水,决之东则东,决之西则西,夫水无分於东西,犹人无分於善恶也。

夫告子之言,谓人之性与水同也。

使性若水,可以水喻性,犹金之为金,木之为木也。

人善因善,恶亦因恶,初禀天然之姿,受纯壹之质,故生而兆见,善恶可察。

无分於善恶,可推移者,谓中人也,不善不恶,须教成者也。

故孔子曰: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;中人以下,不可以语上也。

告子之以决水喻者,徒谓中人,不指极善极恶也。

孔子曰: 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。

夫中人之性,在所习焉。

习善而为善,习恶而为恶也。

至於极善极恶,非复在习。

故孔子曰: 惟上智与下愚不移。

性有善不善,圣化贤教,不能复移易也。

孔子,道德之祖,诸子之中最卓者也,而曰 上智下愚不移 ,故知告子之言,未得实也。夫告子之言,亦有缘也。

《诗》曰: 彼姝之子,何以与之。

其传曰: 譬犹练丝,染之蓝则青,染之硃则赤。

夫决水使之东西,犹染丝令之青赤也。

丹硃、商均已染於唐、虞之化矣,然而丹硃傲而商均虐者,至恶之质,不受蓝硃变也。

孙卿有反孟子,作《性恶》之篇,以为 人性恶,其善者伪也 。

性恶者,以为人生皆得恶性也;伪者,长大之後,勉使为善也。

若孙卿之言,人幼小无有善也。

稷为兒,以种树为戏;孔子能行,以俎豆为弄。

石生而坚,兰生而香。

禀善气,长大就成,故种树之戏为唐司马;俎豆之弄,为周圣师。

禀兰石之性,故有坚香之验。

夫孙卿之言,未为得实。

然而性恶之言,有缘也。

一岁婴兒,无推让之心,见食,号欲食之;睹好,啼欲玩之。

长大之後,禁情割欲,勉励为善矣。

刘子政非之曰: 如此,则天无气也。阴阳善恶不相当,则人之为善安从生?

陆贾曰: 天地生人也,以礼义之性。

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,顺之谓道。

夫陆贾知人礼义为性,人亦能察己所以受命。

性善者,不待察而自善;性恶者,虽能察之,犹背礼畔义,义挹於善不能为也。

故贪者能言廉,乱者能言治。

盗跖非人之窃也,庄蹻刺人之滥也,明能察己,口能论贤,性恶不为,何益於善?

陆贾之言未能得实。

董仲舒览孙、孟之书,作《情性》之说曰: 天之大经,一阴一阳。人之大经,一情一性。

性生於阳,情生於阴。

阴气鄙,阳气仁。

曰性善者,是见其阳也;谓恶者,是见其阴者也。

若仲舒之言,谓孟子见其阳,孙卿见其阴也。

处二家各有见,可也。不处人情性,情性有善有恶,未也。

夫人情性,同生於阴阳,其生於阴阳,有渥有泊。

玉生於石,有纯有驳,性情生於阴阳,安能纯善?

仲舒之言,未能得实。

刘子政曰: 性,生而然者也,在於身而不发;情,接於物而然者也,出形於外。

形外则谓之阳;不发者则谓之阴。

夫子政之言,谓性在身而不发。

情接於物,形出於外,故谓之阳;性不发,不与物接,故谓之阴。

夫如子政之言,乃谓情为阳、性为阴也。

不据本所生起,苟以形出与不发见定阴阳也。

必以形出为阳,性亦与物接,造此必於是,颠沛必於是。

恻隐不忍,仁之气也;卑歉辞让,性之发也,有与接会,故恻隐卑谦,形出於外。

谓性在内,不与物接,恐非其实。

不论性之善恶,徒议外内阴阳,理难以知。

且从子政之言,以性为阴,情为阳,夫人禀情,竟有善恶不也?

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,鸿儒博生,闻见多矣。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。

唯世硕、公孙尼子之徒,颇得其正。

由此言之,事易知,道难论也。

酆文茂记,繁如荣华,恢谐剧谈,甘如饴蜜,未必得实。

实者,人性有善有恶,犹人才有高有下也。

高不可下,下不可高。

谓性无善恶,是谓人才无高下也。

禀性受命,同一实也。

命有贵贱,性有善恶。

谓性无善恶,是谓人命无贵贱也。

九州田土之性,善恶不均。

故有黄赤黑之别,上中下之差;水潦不同,故有清浊之流,东西南北之趋。

人禀天地之性,怀五常之气,或仁或义,性术乖也;动作趋翔,或重或轻,性识诡也。面色或白或黑,身形或长或短,至老极死不可变易,天性然也。

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,中人以上者也;孙卿言人性恶者,中人以下者也;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,中人也。

若反经合道,则可以为教;尽性之理,则未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