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无形篇
人禀元气於天,各受寿夭之命,以立长短之形,犹陶者用土为簋廉,冶者用铜为柈杅矣。
器形已成,不可小大;人体已定,不可减增。
用气为性,性成命定。
体气与形骸相抱,生死与期节相须。
形不可变化,命不可减加。
以陶冶言之,人命短长,可得论也。
或难曰: 陶者用埴为簋廉,簋廉壹成,遂至毁败,不可复变。若夫冶者用铜为柈,杅虽已成器,犹可复烁。柈可得为尊,尊不可为簋。
人禀气於天,虽各受寿夭之命,立以形体,如得善道神药,形可变化,命可加增。
曰:冶者变更成器,须先以火燔烁,乃可大小短长。
人冀延年,欲比於铜器,宜有若炉炭之化乃易形形易寿亦可增。
人何由变易其形,便如火烁铜器乎?
《礼》曰: 水潦降,不献鱼鳖。
何则?
雨水暴下,虫蛇变化,化为鱼鳖。
离本真暂变之虫,臣子谨慎,故不敢献。
人愿身之变,冀若虫蛇之化乎?
夫虫蛇未化者,不若不化者。
虫蛇未化,人不食也;化为鱼鳖,人则食之。
食则寿命乃短,非所冀也。
岁月推移,气变物类,虾蟆为鹑,雀为蜃蛤。
人愿身之变,冀若鹑与蜃蛤鱼鳖之类也?
人设捕蜃蛤,得者食之。虽身之不化,寿命不得长,非所冀也。
鲁公牛哀寝疾,七日变而成虎。
鲧殛羽山,化为黄能。
愿身变者,冀牛哀之为虎,鲧之为能乎?
则夫虎、能之寿,不能过人。
天地之性,人最为贵。
变人之形,更为禽兽,非所冀也。
凡可冀者,以老翁变为婴兒,其次白发复黑,齿落复生,身气丁强,超乘不衰,乃可贵也。
徒变其形,寿命不延,其何益哉?
且物之变,随气,若应政治,有所象为,非天所欲寿长之故,变易其形也,又非得神草珍药食之而变化也。
人恆服药固寿,能增加本性,益其身年也。
遭时变化,非天之正气、人所受之真性也。
天地不变,日月不易,星辰不没,正也。
人受正气,故体不变。
时或男化为女,女化为男,由高岸为谷,深谷为陵也。
应政为变,为政变,非常性也。
汉兴,老父授张良书,已化为石。是以石之精,为汉兴之瑞也。犹河精为人持璧与秦使者,秦亡之征也。
蚕食桑老,绩而为茧,茧又化而为蛾;蛾有两翼,变去蚕形。
蛴螬化为复育,复育转而为蝉;蝉生两翼,不类蛴螬。
凡诸命蠕蜚之类,多变其形,易其体。
至人独不变者,禀得正也。
生为婴兒,长为丈夫,老为父翁。从生至死,未尝变更者,天性然也。
天性不变者,不可令复变;变者,不可不变。
若夫变者之寿,不若不变者。
人欲变其形,辄增益其年,可也;如徒变其形而年不增,则蝉之类也,何谓人愿之?
龙之为虫,一存一亡,一短一长。龙之为性也,变化斯须,辄复非常。
由此言之,人,物也,受不变之形,形不可变更,年不可增减。
传称高宗有桑谷之异。悔过反政,享福百年,是虚也。
传言宋景公出三善言,荧惑却三舍,延年二十一载,是又虚也。
又言秦缪公有明德,上帝赐之十九年,是又虚也。
称赤松、王乔好道为仙,度世不死,是又虚也。
假令人生立形谓之甲,终老至死,常守甲形。
如好道为仙,未有使甲变为乙者也。
夫形不可变更,年不可减增。
何则?
形、气、性,天也。
形为春,气为夏。
人以气为寿,形随气而动。
气性不均,则於体不同。
牛寿半马,马寿半人,然则牛马之形与人异矣。
禀牛马之形,当自得牛马之寿;牛马之不变为人,则年寿亦短於人。
世称高宗之徒,不言其身形变异。而徒言其增延年寿,故有信矣。
形之血气也,犹囊之贮粟米也。
一石囊之高大,亦适一石。
如损益粟米,囊亦增减。
人以气为寿,气犹粟米,形犹囊也。
增减其寿,亦当增减其身,形安得如故?
如以人形与囊异,气与粟米殊,更以苞瓜喻之。
苞瓜之汁,犹人之血也;其肌,犹肉也。
试令人损益苞瓜之汁,令其形如故,耐为之乎?
人不耐损益苞瓜之汁,天安耐增减人之年?
人年不可增减,高宗之徒,谁益之者?而云增加。
如言高宗之徒,形体变易,其年亦增,乃可信也。
今言年增,不言其体变,未可信也。
何则?人禀气於天,气成而形立,则命相须以至终死。
形不可变化,年亦不可增加。
以何验之?
人生能行,死则僵仆,死则气减形消而坏。
禀生人形,不可得变,其年安可增?
人生至老,身变者,发与肤也。
人少则发黑,老则发白,白久则黄。
发之变,形非变也。
人少则肤白,老则肤黑,黑久则黯,若有垢矣。
发黄而肤为垢,故《礼》曰: 黄耇无疆。
发肤变异,故人老寿迟死,骨肉不可变更,寿极则死矣。
五行之物,可变改者,唯土也。
埏以为马,变以为人,是谓未入陶灶更火者也。
如使成器,入灶更火,牢坚不可复变。
今人以为天地所陶冶矣,形已成定,何可复更也?
图仙人之形,体生毛,臂变为翼,行於云则年增矣,千岁不死。
此虚图也。世有虚语,亦有虚图。
假使之然,蝉蛾之类,非真正人也。
海外三十五国,有毛民羽民,羽则翼矣。
毛羽之民土形所出,非言为道身生毛羽也。
禹、益见西王母,不言有毛羽。
不死之民,亦在外国,不言有毛羽。
毛羽之民,不言之死;不死之民,不言毛羽。
毛羽未可以效不死,仙人之有翼,安足以验长寿乎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