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 艺增篇
世谷所患,患言事增其实;著文垂辞,辞出溢其真,称美过其善,进恶没其罪。
何则?
俗人好奇。不奇,言不用也。
故誉人不增其美,则闻者不快其意;毁人不益其恶,则听者不惬於心。
闻一增以为十,见百益以为千。使夫纯朴之事,十剖百判;审然之语,千反万畔。
墨子哭於练丝,杨子哭於歧道,盖伤失本,悲离其实也。
蜚流之言,百传之语,出小人之口,驰闾巷之间,其犹是也。
诸子之文,笔墨之疏,贤所著,妙思所集,宜如其实,犹或增之。
傥经艺之言,如其实乎?
言审莫过圣人,经艺万世不易,犹或出溢,增过其实。
增过其实,皆有事为,不妄乱误以少为多也?
然而必论之者,方言经艺之增与传语异也。
经增非一,略举较著,令怳惑之人,观览采择,得以开心通意,晓解觉悟。
《尚书》曰: 协和万国 ,是美尧德致太平之化,化诸夏并及夷狄也。
言协和方外,可也;言万国,增之也。
夫唐之与周,俱治五千里内。
周时诸侯千七百九十三国,荒服、戎服、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,若穿胸、儋耳、焦侥、跋踵之辈,并合其数,不能三千。
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尽於三千之中矣。
而《尚书》云万国,褒增过实以美尧也。
欲言尧之德大,所化者众,诸夏夷狄,莫不雍和,故曰万国。
犹《诗》言 子孙千亿 矣,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,天地祚之,子孙众多,至於千亿。
言子孙众多,可也;言千亿,增之也。
夫子孙虽众,不能千亿,诗人颂美,增益其实。
案后稷始受邰封,讫於宣王,宣王以至外族内属,血脉所连,不能千亿。
夫千与万,数之大名也。万言众多,故《尚书》言万国,《诗》言千亿。
《诗》云: 鹤鸣九皋,声闻於天。
言鹤鸣九折之泽,声犹闻於天,以喻君子修德穷僻,名犹达朝廷也。
其闻高远,可矣;言其闻於天,增之也。
彼言声闻於天,见鹤鸣於云中,从地听之,度其声鸣於地,当复闻於天也。
夫鹤鸣云中,人闻声仰而视之,目见其形。
耳目同力,耳闻其声,则目见其形矣。
然则耳目所闻见,不过十里,使参天之鸣,人不能闻也。
何则?
天之去人以万数远,则目不能见,耳不能闻。
今鹤鸣从下闻之,鹤鸣近也。
以从下闻其声,则谓其鸣於地,当复闻於天,失其实矣。
其鹤鸣於云中,人从下闻之,如鸣於九皋。人无在天上者,何以知其闻於天上也?
无以知,意从准况之也。
诗人或时不知,至诚以为然;或时知而欲以喻事,故增而甚之。
《诗》曰: 维周黎民,靡有孑遗 是谓周宣王之时,遭大旱之灾也。
诗人伤早之甚,民被其害,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。
夫早甚,则有之矣;言无孑遗一人,增之也。
夫周之民,犹今之民也。
使今之民也,遭大旱之灾,贫羸无蓄积,扣心思雨;若其富人,谷食饶足者,廪囷不空,口腹不饥,何愁之有?
天之旱也,山林之间不枯,犹地之水,丘陵之上不湛也。
山林之间,富贵之人,必有遣脱者矣,而言靡有孑遗,增益其文,欲言旱甚也。
《易》曰: 丰其屋,蔀其家,窥其户,阒其无人也。
非其无人也,无贤人也。《尚书》曰: 毋旷庶官。
旷,空;庶,众也。
毋空众官,置非其人,与空无异,故言空也。
夫不肖者皆怀五常,才劣不逮,不成纯贤,非狂妄顽嚚,身中无一知也。
德有大小,材有高下,居官治职,皆欲勉效在官。
《尚书》之官,《易》之户中,犹能有益,如何谓之空而无人?
《诗》曰: 济济多士,文王以宁。
此言文王得贤者多而不肖者少也。
今《易》宜言 阒其少人 ,《尚书》宜言 无少众官 。
以少言之,可也;言空而无人,亦尤甚焉。
五谷之於人也,食之皆饱。
稻粱之味,甘而多腴。
豆麦虽粝,亦能愈饥。
食豆麦者,皆谓粝而不甘,莫谓腹空无所食。
竹木之杖,皆能扶病。
竹杖之力,弱劣不及木。
或操竹杖,皆谓不劲,莫谓手空无把持。
夫不肖之臣,豆麦、竹杖之类也。
《易》持其具臣在户,言无人者,恶之甚也。
《尚书》众官,亦容小材,而云无空者,刺之甚也。《论语》曰: 大哉!尧之为君也。
荡荡乎民无能名焉。
传曰: 有年五十击壤於路者,观者曰: 大哉!尧德乎!
击壤者曰: 吾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尧何等力!
此言荡荡无能名之效也。
言荡荡,可也;乃欲言民无能名,增之也。
四海之大,万民之众,无能名尧之德者,殆不实也。
观者曰: 大哉!尧之德乎! 此何等民者,犹能知之。
实有知之者,云无,竟增之。
儒书又言: 尧、舜之民,可比屋而封。
言其家有君子之行,可皆官也。
夫言可封,可也;言比屋,增之也
人年五十为人父,为人父而不知君,何以示子?
太平之世,家为君子,人有礼义,父不失礼,子不废行。
夫有行者有知,知君莫如臣,臣贤能知君,能知其君,故能治其民。
今不能知尧,何可封官?
年五十击壤於路,与竖子未成人者为伍,何等贤者?
子路使子羔为郈宰,孔子以为不可:未学,无所知也。
击壤者无知,官之如何?
称尧之荡荡,不能述其可比屋而封;言贤者可比屋而封,不能议让其愚。
而无知之,夫击壤者,难以言比屋,比屋难以言荡荡。二者皆增之,所由起,美尧之德也。《尚书》曰: 祖伊谏纣曰:今我民罔不欲丧。
罔,无也;我天下民无不欲王亡者。
夫言欲王之亡,可也;言无不,增之也。
纣虽恶,民臣蒙恩者非一,而祖伊增语,欲以惧纣也。
故曰:语不益,心不惕;心不惕,行不易。
增其语欲以惧之,冀其警悟也。
苏秦说齐王曰: 临淄之中,车毂击,人肩磨,举袖成幕,连衽成帷,挥汗成雨。
齐虽炽盛,不能如此。
苏秦增语,激齐王也。
祖伊之谏纣,犹苏秦之说齐王也。
贤圣增文,外有所为,内未必然。
何以明之?
夫《武成》之篇,言武王伐纣,血流浮杵。助战者多,故至血流如此。
皆欲纣之亡也,土崩瓦解,安肯战乎?
然祖伊之言民无不欲,如苏秦增语。
《武成》言血流浮杵,亦太过焉。
死者血流,安能浮杵?
案武王伐纣於牧之野。河北地高,壤靡不干燥。兵顿血流,辄燥入土,安得杵浮?
且周、殷士卒,皆赍盛粮,无杵臼之事,安得杵而浮之?
言血流杵,欲言诛纣,惟兵顿士伤,故至浮杵。
《春秋》 庄公七年:夏四月辛卯,夜中恆星不见,星霣如雨。
《公羊传》曰: 如雨者何?
非雨也。
非雨则曷为谓之如雨?
不修《春秋》曰:雨星,不及地尺而复。
君子修之, 星如雨 。
不修《春秋》者,未修《春秋》时《鲁史记》,曰 雨星不及地尺如复 。
君子者,谓孔子也。
孔子修之, 星如雨 。
如雨者,如雨状也。山气为云,上不及天,下而为雨。
星陨不及地,上复在天,故曰如雨。
孔子正言也。
夫星霣或时至地,或时不能,尺丈之数难审也。
《史记》言尺,亦以太甚矣。
夫地有楼台山陵,安得言尺?
孔子言如雨,得其实矣。
孔子作《春秋》,故正言如雨。
如孔子不作,不及地尺之文,遂传至今。
光武皇帝之时,郎中汝南贲光上书言: 孝文皇帝时居明光宫,天下断狱三人。
颂美文帝,陈其效实。
光武皇帝曰: 孝文时不居明光宫,断狱不三人。
积善修德,美名流之,是以君子恶居下流。
夫贲光上书於汉,汉为今世,增益功美,犹过其实,况上古帝王久远,贤人从後褒述,失实离本,独已多矣。
不遭光武论,千世之後,孝文之事,载在经艺之上,人不知其增,居明光宫,断狱三人,而遂为实事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