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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六 福虚篇

世论行善者福至,为恶者祸来。

福祸之应,皆天也,人为之,天应之。

阳恩,人君赏其行;阴惠,天地报其德。

无贵贱贤愚,莫谓不然。

徒见行事有其文传,又见善人时遇福,故遂信之,谓之实然。

斯言或时贤圣欲劝人为善,著必然之语,以明德报;或福时适遇者以为然。

如实论之,安得福佑乎?

禁惠王食寒菹而得蛭,因遂吞之,腹有疾而不能食。

令尹问: 王安得此疾也?

王曰: 我食寒菹而得蛭,念谴之而不行其罪乎?

是废法而威不立也,非所以使国人闻之也;谴而行诛乎?

则庖厨监食者法皆当死,心又不忍也。

吾恐左右见之也,因遂吞之。

令尹避席再拜而贺曰: 臣闻天道无亲,唯德是辅。

王有仁德,天之所奉也,病不为伤。

是夕也,惠王之後而蛭出,及久患心腹之积皆愈。

故天之亲德也,可谓不察乎!

曰:此虚言也。

案惠王之吞蛭,不肖之主也。

有不肖之行,天不佑也。

何则?

惠王不忍谴蛭,恐庖厨监食法皆诛也。

一国之君,专擅赏罚;而赦,人君所为也。

惠王通谴菹中何故有蛭,庖厨监食皆当伏法。然能终不以饮食行诛於人,赦而不罪,惠莫大焉。

庖厨罪觉而不诛,自新而改後。

惠王赦细而活微,身安不病。

今则不然,强食害己之物,使监食之臣不闻其过,失御下之威,无御非之心,不肖一也。

使庖厨监食失甘苦之和,若尘土落於菹中,大如虮虱,非意所能览,非目所能见,原心定罪,不明其过,可谓惠矣。

今蛭广有分数,长有寸度,在寒菹中,眇目之人犹将见之,臣不畏敬,择濯不谨,罪过至重。

惠王不谴,不肖二也。

菹中不当有蛭,不食投地;如恐左右之见,怀屏隐匿之处,足以使蛭不见,何必食之?

如不可食之物,误在菹中,可复隐匿而强食之,不肖三也。

有不肖之行,而天佑之,是天报佑不肖人也。

不忍谴蛭,世谓之贤。

贤者操行,多若吞蛭之类。吞蛭天除其病,是则贤者常无病也。

贤者德薄,未足以言。

圣人纯道,操行少非,为推不忍之行,以容人之过。

必众多矣。然而武王不豫,孔子疾病,天之佑人,何不实也?

或时惠王吞蛭,蛭偶自出。

食生物者无有不死,腹中热也。

初吞时蛭未死,而腹中热,蛭动作,故腹中痛。

须臾,蛭死腹中,痛亦止。

蛭之性食血,惠王心腹之积,殆积血也。

故食血之虫死,而积血之病愈。

犹狸之性食鼠,人有鼠病,吞狸自愈。

物类相胜,方药相使也。

食蛭虫而病愈,安得怪乎?

食生物无不死,死无不出,之後蛭出,安得佑乎?

令尹见惠王有不忍之德,知蛭入腹中必当死出,因再拜,病贺不为伤。著已知来之德,以喜惠王之心,是与子韦之言星徙、太卜之言地动无以异也。

宋人有好善行者,三世不改,家无故黑牛生白犊。

以问孔子,孔子曰: 此吉祥也,以享鬼神。

即以犊祭。

一年,其父无故而盲。

牛又生白犊。

其父又使其子问孔子,孔子曰: 吉祥也,以享鬼神。 复以犊祭。

一年,其子无故而盲。

其後楚攻宋,围其城。

当此之时,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。

此独以父子俱盲之故,得毋乘城。

军罢围解,父子俱视。

此修善积行神报之效也。

曰:此虚言也。

夫宋人父子修善如此,神报之,何必使之先盲後视哉?

不盲常视,不能护乎?

此神不能护不盲之人,则亦不能以盲护人矣。

使宋、楚之君合战顿兵,流血僵尸,战夫禽获,死亡不还。以盲之故,得脱不行,可谓神报之矣。

今宋、楚相攻,两军未合,华元、子反结言而退,二军之众,并全而归,兵矢之刃无顿用者。

虽有乘城之役,无死亡之患。

为善人报者,为乘城之间乎?

使时不盲,亦犹不死。

盲与不盲,俱得脱免,神使之盲,何益於善!

当宋国乏粮之时也,盲人之家,岂独富哉?

俱与乘城之家易子骸,反以穷厄独盲无见,则神报佑人,失善恶之实也。

宋人父子前偶自以风寒发盲,围解之後,盲偶自愈。

世见父子修善,又用二白犊祭,宋、楚相攻独不乘城,围解之後父子皆视,则谓修善之报、获鬼神之佑矣。

楚相孙叔敖为兒之时,见两头蛇,杀而埋之,归,对其母泣。

母问其故,对曰: 我闻见两头蛇死。

向者,出见两头蛇,恐去母死,是以泣也。

其母日: 今蛇何在?

对日: 我恐後人见之,即杀而埋之。

其母日: 吾闻有阴德者,天必报之。

汝必不死,天必报汝。

叔敖竟不死,遂为楚相。

埋一蛇,获二佑,天报善明矣。

曰:此虚言矣。夫见两头蛇辄死者,俗言也;有阴德天报之福者,俗议也。

叔敖信俗言而埋蛇,其母信俗议而必报,是谓死生无命,在一蛇之死。

齐孟尝君田文以五月五日生,其父田婴让其母曰: 何故举之?

曰: 君所以不举五月子,何也?

婴曰: 五月子长与户同,杀其父母。

曰: 人命在天乎?

在户乎?

如在天,君何忧也;如在户,则宜高其户耳,谁而及之者!

後文长与一户同,而婴不死。

是则五月举子之忌,无效验也。

夫恶见两头蛇,犹五月举子也。

五月举子,其父不死,则知见两头蛇者,无殃祸也。

由此言之,见两头蛇自不死,非埋之故也。

埋一蛇,获二福,如埋十蛇,得几佑乎?

埋蛇恶人复见,叔敖贤也。

贤者之行,岂徒埋蛇一事哉?

前埋蛇之时,多所行矣。

禀天善性,动有贤行。

贤行之人,宜见吉物,无为乃见杀人之蛇。

岂叔敖未见蛇之时有恶,天欲杀之,见其埋蛇,除其过,天活之哉?

石生而坚,兰生而香。如谓叔敖之贤在埋蛇之时,非生而禀之也。

儒家之徒董无心,墨家之役缠子,相见讲道。

缠子称墨家佑鬼神,是引秦穆公有明德,上帝赐之十九年,缠子难以尧、舜不赐年,桀、纣不夭死。

尧、舜、桀、纣犹为尚远,且近难以秦穆公、晋文公。

夫谥者,行之迹也,迹生时行,以为死谥。穆者误乱之名,文者德惠之表。

有误乱之行,天赐之年;有德惠之操,天夺其命乎?

案穆公之霸,不过晋文;晋文之谥,美於穆公。

天不加晋文以命,独赐穆公以年,是天报误乱,与 穆公 同也。

天下善人寡,恶人众。

善人顺道,恶人违天。

然夫恶人之命不短,善人之年不长。天不命善人常享一百载之寿,恶人为殇子恶死,何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