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三 效力篇
《程才》、《量知》之篇,徒言知学,未言才力也。
人有知学,则有力矣。
文吏以理事为力,而儒生以学问为力。
或问扬子云曰: 力能扛鸿鼎、揭华旗,知德亦有之乎?
答曰: 百人矣。
夫知德百人者,与彼扛鸿鼎、揭华旗者为料敌也。
夫壮士力多者,扛鼎揭旗;儒生力多者,博达疏通。
故博达疏通,儒生之力也;举重拔坚,壮士之力也。
《梓材》曰: 强人有王开贤,厥率化民。
此言贤人亦壮强於礼义,故能开贤,其率化民。
化民须礼义,礼义须文章, 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 。
能学文,有力之验也。
问曰: 说一经之儒,可谓有力者?
曰:非有力者也。
陈留庞少都每荐诸生之吏,常曰: 王甲某子,才能百人。
太守非其能,不答。
少都更曰: 言之尚少,王甲某子,才能百万人。
太守怒曰: 亲吏妄言!
少都曰: 文吏不通一经一文,不调师一言;诸生能说百万章句,非才知百万人乎?
太守无以应。
夫少都之言,实也,然犹未也。
何则?
诸生能传百万言,不能览古今,守信师法,虽辞说多,终不为博。
殷、周以前,颇载《六经》,儒生所不能说也。
秦、汉之事,儒生不见,力劣不能览也。
周监二代,汉监周、秦,周、秦以来,儒生不知;汉欲观览,儒生无力。
使儒生博观览,则为文儒。
文儒者,力多於儒生,如少都之言,文儒才能千万人矣。
曾子曰: 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。
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!
死而後己,不亦远乎!
由此言之,儒者所怀,独己重矣,志所欲至,独己远矣。
身载重任,至於终死,不倦不衰,力独多矣。
夫曾子载於仁而儒生载於学,所载不同,轻重均也。
夫一石之重,一人挈之,十石以上,二人不能举也。
世多挈一石之任,寡有举十石之力。
儒生所载,非徒十石之重也。
地力盛者,草木暢茂。一亩之收,当中田五亩之分。
苗田,人知出谷多者地力盛。不知出文多者才知茂,失事理之实矣。
夫文儒之力过於儒生,况文吏乎?
能举贤荐士,世谓之多力也。
然能举贤荐士,上书记也。
能上书记者,文儒也。
文儒非必诸生也,贤达用文则是矣。
谷子云、唐子高章奏百上,笔有余力,极言不讳,文不折乏,非夫才知之人不能为也。
孔子,周世多力之人也。作《春秋》,删《五经》,秘书微文,无所不定。
山大者云多,泰山不崇朝辩雨天下。
夫然则贤者有云雨之知,故其吐文万牒以上,可谓多力矣。
世称力者,常褒乌获,然则董仲舒、扬子云,文之乌获也。
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,绝脉而死。
少文之人,与董仲舒等涌胸中之思,必将不任,有绝脉之变。
王莽之时,省《五经》章句皆为二十万,博士弟子郭路夜定旧说,死於烛下,精思不任,绝脉气减也。
颜氏之子,已曾驰过孔子於涂矣,劣倦罢极,发白齿落。
夫以庶几之材,犹有仆顿之祸,孔子力优,颜渊不任也。
才力不相如,则其知不相及也。
勉自什伯,鬲中呕血,失魂狂乱,遂至气绝。
书五行之牍,十之记,其才劣者,笔墨之力尤难,况乃连句结章,篇至十百哉!
力独多矣!
江河之水,驰涌滑漏,席地长远,无枯竭之流,本源盛矣。
知江河之流远,地中之源盛,不知万牒之人,胸中之才茂,迷惑者也。
故望见骥足,不异於众马之蹄,蹑平陆而驰骋,千里之迹,斯须可见。
夫马足人手,同一实也,称骥之足,不荐文人之手,不知类也。
夫能论筋力以见比类者,则能取文力之人立之朝庭。
故夫文力之人,助有力之将,乃能以力为功。
有力无助,以力为祸。
何以验之?
长巨之物,强力之人乃能举之。
重任之车,强力之牛乃能挽之。
是任车上阪,强牛引前,力人推後,乃能升逾。
如牛羸人罢,任车退却,还堕坑谷,有破覆之败矣。
文儒怀先王之道,含百家之言,其难推引,非徒任车之重也。
荐致之者,罢羸无力,遂却退窜於岩穴矣。
河发昆仑,江起岷山,水力盛多,滂沛之流,浸下益盛,不得广岸低地,不能通流入乎东海。
如岸狭地仰,沟洫决泆,散在丘墟矣。
文儒之知,有似於此。
文章滂沛,不遭有力之将援引荐举,亦将弃遗於衡门之下,固安得升陟圣主之庭,论说政事之务乎?火之光也,不举不明。
有人於斯,其知如京,其德如山,力重不能自称,须人乃举,而莫之助,抱其盛高之力,窜於闾巷之深,何时得达?
奡、育,古之多力者,身能负荷千钧,手能决角伸钩,使之自举,不能离地。
智能满胸之人,宜在王阙,须三寸之舌,一尺之笔,然後自动,不能自进,进之又不能自安,须人能动,待人能安。
道重知大,位地难适也。
小石附於山,山力能得持之;在沙丘之间,小石轻微,亦能自安。
至於大石,沙土不覆,山不能持,处危峭之际,则必崩坠於坑谷之间矣。
大智之重,遭信之将,无左右沙土之助,虽在显位,将不能持,则有大石崩坠之难也。
或伐薪於山,轻小之木,合能束之。
至於大木十围以上,引之不能动,推之不能移,则委之於山林,收所束之小木而归。
由斯以论,知能之大者,其犹十围以上木也,人力不能举荐,其犹薪者不能推引大木也。
孔子周流,无所留止,非圣才不明,道大难行,人不能用也。
故夫孔子,山中巨木之类也。
桓公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力。
管仲有力,桓公能举之,可谓壮强矣。
吴不能用子胥,楚不能用屈原,二子力重,两主不能举也。
举物不胜,委地而去可也,时或恚怒,斧斫破败,此则子胥、屈原所取害也。
渊中之鱼,递相吞食,度口所能容,然後咽之;口不能受,哽咽不能下。
故夫商鞅三说孝公,後说者用,前二难用,後一易行也。
观管仲之《明法》,察商鞅之《耕战》,固非弱劣之主所能用也。
六国之时,贤才之臣,入楚楚重,出齐齐轻,为赵赵完,畔魏魏伤。
韩用申不害,行其《三符》,兵不侵境,盖十五年。
不能用之,又不察其书,兵挫军破,国并於秦。
殷、周之世,乱迹相属,亡祸比肩,岂其心不欲为治乎?
力弱智劣,不能纳至言也。
是故碓重,一人之迹不能蹈也;大,一人之掌不能推也。
贤臣有劲强之优,愚主有不堪之劣,以此相求,禽鱼相与游也。
干将之刃,人不推顿,菰瓠不能伤;筱之箭,机不动发,鲁缟不能穿。
非无干将、筱之才也,无推顿发动之主。菰瓠、鲁缟不穿伤,焉望斩旗穿革之功乎?
故引弓之力不能引强弩。
弩力五石,引以三石,筋绝骨折,不能举也。
故力不任强引,则有变恶折脊之祸;知不能用贤,则有伤德毁名之败。
论事者不曰才大道重,上不能用,而曰不肖不能自达。
自达者带绝不抗,自衒者贾贱不仇。案诸为人用之物,须人用之,功力乃立。
凿所以入木者,槌叩之也,锸所以能撅地者,跖蹈之也。
诸有锋刃之器,所以能断斩割削者,手能把持之也,力能推引之也。
韩信去楚入汉,项羽不能安,高祖能持之也。
能用其善,能安其身,则能量其力、能别其功矣。
樊、郦有攻城野战之功,高祖行封,先及萧何,则比萧何於猎人,同樊、郦於猎犬也。
夫萧何安坐,樊、郦驰走,封不及驰走而先安坐者,萧何以知为力,而樊、郦以力为功也。
萧何所以能使樊、郦者,以入秦收敛文书也。
众将拾金,何独掇书,坐知秦之形势,是以能图其利害。
众将驰走者,何驱之也。
故叔孙通定仪,而高祖以尊;萧何造律,而汉室以宁。
案仪律之功,重於野战,斩首之力,不及尊主。
故夫垦草殖谷,农夫之力也;勇猛攻战,士卒之力也;构架斫削,工匠之力也;治书定簿,佐史之力也;论道议政,贤儒之力也。
人生莫不有力,所以为力者,或尊或卑。
孔子能举北门之关,不以力自章,知夫筋骨之力,不如仁义之力荣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