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五 顺鼓篇
《春秋》之义,大水,鼓用牲於社。
说者曰: 鼓者,攻之也。
或曰: 胁之。
胁则攻矣。
胜,攻社以救之。
或难曰:攻社谓得胜负之义,未可得顺义之节也。
人君父事天,母事地。
母之党类为害,可攻母以救之乎?
以政令失道阴阳缪戾者,人君也。
不自攻以复之,反逆节以犯尊,天地安肯济?
使湛水害伤天,不以地害天,攻之可也。
今湛水所伤,物也。
万物於地,卑也。
害犯至尊之体,於道违逆,论《春秋》者,曾不知难。
案雨出於山,流入於川,湛水之类,山川是矣。
大水之灾,不攻山川。
社,土也。
五行之性,水土不同。
以水为害而攻土,土胜水。攻社之义,毋乃如今世工匠之用椎凿也?
以椎击凿,令凿穿木。
今傥攻土,令厌水乎?
且夫攻社之义,以为攻阴之类也。
甲为盗贼,伤害人民,甲在不亡,舍甲而攻乙之家,耐止甲乎?
今雨者,水也。
水在,不自攻水,而乃攻社。
案天将雨,山先出云,云积为雨,雨流为水。
然则山者,父母;水者子弟也。
重罪刑及族属,罪父母子弟乎?
罪其朋徒也?
计山水与社,俱为雨类也,孰为亲者?
社,土也。五行异气,相去远。
殷太戊桑谷俱生。
或曰高宗。
恐骇,侧身行道,思索先王之政,兴灭国,继绝世,举逸民,明养老之义,桑谷消亡,享国长久。
此说《春秋》所共闻也。
水灾与桑谷之变何以异?
殷王改政,《春秋》攻社,道相违反,行之何从?
周成王之时,天下雷雨,偃禾拔木,为害大矣。
成王开金滕之书,求索行事周公之功,执书以泣遏,雨止风反,禾、大木复起。
大雨久湛,其实一也。
成王改过,《春秋》攻社,两经二义,行之如何?
月令之家,虫食谷稼,取虫所类象之吏,笞击僇辱以灭其变。
实论者谓之未必真是,然而为之,厌合人意。
今致雨者,政也、吏也,不变其政,不罪其吏,而徒攻社,能何复塞?
苟以为当攻其类,众阴之精,月也,方诸乡月,水自下来,月离於毕,出房北道,希有不雨。
月中之兽,兔、蟾蜍也。
其类在地,螺与蚄也。
月毁於天,螺、蚄舀缺,同类明矣。
雨久不霁,攻阴之类,宜捕斩兔、蟾蜍,椎被螺、蚄,为其得实。
蝗虫时至,或飞或集。
所集之地,谷草枯索。
吏卒部民,堑道作坎,榜驱内於堑坎,杷蝗积聚以千斛数。正攻蝗之身,蝗犹不止。况徒攻阴之类,雨安肯霁?
《尚书》《大传》曰: 烟氛郊社不修,出川不祝,风雨不时,霜雪不降,责於天公。
臣多弑主,孽多杀宗,五品不训,责於人公。
城郭不缮,沟池不修,水泉不隆,水为民害,责於地公。
王者三公,各有所主;诸侯卿大夫,各有分职。
大水不责卿大夫而击鼓攻社,何?
不然,鲁国失礼,孔子作经,表以为戒也。
公羊高不能实,董仲舒不能定,故攻社之义,至今复行之。
使高尚生,仲舒未死,将难之曰: 久雨湛水溢,谁致之者?
使人君也,宜改政易行以复塞之。如人臣也,宜罪其人以过解天。
如非君臣,阴阳之气偶时运也,击鼓攻社,而何救止?
《春秋》说曰: 人君亢阳致旱,沈溺致水。
夫如是,旱则为沈溺之行,水则为亢阳之操,何乃攻社?
攻社不解,硃丝萦之,亦复未晓。
说者以为社阴、硃阳也,水阴也,以阳色萦之,助鼓为救。
夫大山失火,灌以壅水,众知不能救之者,何也?
火盛水少,热不能胜也。
今国湛水,犹大山失火也;以若绳之丝,萦社为救,犹以壅水灌大山也。
原天心以人意,状天治以人事。人相攻击,气不相兼,兵不相负,不能取胜。
今一国水,使真欲攻阳,以绝其气,悉发国人操刀把杖以击之,若岁终逐疫,然後为可。
楚、汉之际,六国之时,兵革战攻,力强则胜,弱劣则负。
攻社一人击鼓,无兵革之威,安能救雨?
夫一旸一雨,犹一昼一夜也;其遭若尧、汤之水旱,犹一冬一夏也。
如或欲以人事祭祀复塞其变,冬求为夏,夜求为昼也。
何以效之?
久雨不霁,试使人君高枕安卧,雨犹自止。
止久至於大旱,试使人君高枕安卧,旱犹自雨。
何则?
极反阴,阴极反。故夫天地之有湛也,何以知不如人之有水病也?
其有旱也,何以知不如人有瘅疾也?
祷请求福,终不能愈,变操易行,终不能救;使医食药,冀可得愈;命尽期至,医药无效。
尧遭洪水,《春秋》之大水也,圣君知之,不祷於神,不改乎政,使禹治之,百川东流。
夫尧之使禹治水,犹病水者之使医也。
然则尧之洪水,天地之水病也;禹之治水,洪水之良医也。
说者何以易之?攻社之义,於事不得。
雨不霁,祭女娲,於礼何见?
伏羲、女娲,俱圣者也。舍伏羲而祭女娲,《春秋》不言。
董仲舒之议,其故何哉?
夫《春秋经》但言 鼓 ,岂言攻哉?
说者见有 鼓 文,则言攻矣。
夫鼓未必为攻,说者用意异也。
季氏富於周公,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。
孔子曰: 非吾徒也,小子鸣鼓攻之,可也。
攻者,责也,责让之也。
六国兵革相攻,不得难此,此又非也。
以卑而责尊,为逆矣。
或据天责之也?
王者母事地,母有过,子可据父以责之乎?
下之於上,宜言谏。
若事,臣子之礼也;责让,上文礼也。
乖违礼意,行文如何?
故警戒下也。
必以伐鼓为攻此社,此则钟夫礼以鼓助号呼,明声响也。
古者人君将出,撞钟击鼓,声鼓鸣攻击上也。
大水用鼓,或时再告社,阴之太盛,雨湛不霁。
阴盛阳微,非道之宜,口祝不副,以鼓自助,与日食鼓用牲於社,同一义也。
俱为告急,彰阴盛也。
事大而急者用锺鼓,小而缓者用铃,彰事告急,助口气也。
大道难知,大水久湛,假令政治所致,犹先告急,乃斯政行。
盗贼之发,与此同操。
盗贼亦政所致,比求阙失,犹先发告。
鼓用牲於社,发觉之也。
社者,众阴之长,故伐鼓使社知之。
说鼓者以为攻之,故攻母逆义之难,缘此而至。
今言告以阴盛阳微,攻尊之难,奚从来哉?
且告宜於用牲,用牲不宜於攻。
告事用牲,礼也;攻之用牲,於礼何见?
硃丝如绳,示在旸也。
旸气实微,故用物微也。
投一寸之针,布一丸之艾於血脉之蹊,笃病有瘳。
硃丝如一寸之针、一丸之艾也?
吴攻破楚,昭王亡走,申包胥间步赴秦,哭泣求救,卒得助兵,却吴而存楚。
击鼓之人,如何耳;使诚若申包胥,一人击得。
假令一人击鼓,将耐令社与秦王同感,以土胜水之威,却止云雨。
云雨气得与吴同恐,消散入山,百姓被害者,得蒙霁晏,有楚国之安矣。
迅雷风烈,君子必变,虽夜必兴,衣冠而坐,惧威变异也。
夫水旱,犹雷风也,虽运气无妄,欲令人君高枕幄卧,以俟其时,无恻怛忧民之心。
尧不用牲,或时上世质也。
仓颉作书,奚仲作车,可以前代之时无书、车之事,非後世为之乎?
时同作殊,事乃可难;异世易俗,相非如何?
俗图画女娲之象为妇人之形,又其号曰 女 。
仲舒之意,殆谓女娲古妇人帝王者也。
男阳而女阴,阴气为害,故祭女娲求福佑也。
传又言: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,不胜,怒而触不周之山,使天柱折,地维绝。
女娲消炼五色石以补苍天,断鰲之足以立四极。
仲舒之祭女娲,殆见此传也。
本有补苍天、立四极之神,天气不和,阳道不胜,傥女娲以精神助圣王止雨湛乎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