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八 自然篇
天地合气,万物自生,犹夫妇合气,子自生矣。
万物之生,含血之类,知饥知寒。
见五谷可食,取而食之,见丝麻可衣,取而衣之。
或说以为天生五谷以食人,生丝麻以衣人,此谓天为人作农夫桑女之徒也,不合自然,故其义疑,未可从也。
试依道家论之。
天者,普施气万物之中,谷愈饥而丝麻救寒,故人食谷衣丝麻也。
夫天之不故生五谷丝麻以衣食人,由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。
物自生,而人衣食之;气自变而人畏惧之。
以若说论之,厌於人心矣。
如天瑞为故,自然焉在?
无为何居?
何以天之自然也?
以天无口目也。
案有为者,口目之类也。
口欲食而目欲视,有嗜欲於内,发之於外,口目求之,得以为利欲之为也。
今无口目之欲,於物无所求索,夫何为乎?
何以知天无口目也?
以地知之。
地以土为体,土本无口目。
无地,夫妇也,地体无口目,亦知天口目也。
使天体乎?
宜与地同。
使天气乎,气若云烟。云烟之属,安得口目?
或曰: 凡动行之类,皆本有为。
有欲故动,动则有为。
今天动行与人相似,安得无为?
曰:天之动行也,施气也,体动气乃出,物乃生矣。
由人动气也,体动气乃出,子亦生也。
夫人之施气也,非欲以生子,气施而子自生矣。
天动不欲以生物,而物自生,此则自然也。施气不欲为物,而物自为,此则无为也。
谓天自然无为者何?
气也。
恬淡无欲,无为无事者也,老聃得以寿矣。
老聃禀之於天,使天无此气,老聃安所禀受此性!
师无其说而弟子独言者,未之有也。
或复於桓公,公曰: 以告仲父。
左右曰: 一则仲父,二则仲父,为君乃易乎?
桓公曰: 吾未得仲父,故难;已得仲父,何为不易!
夫桓公得仲父,任之以事,委之以政,不复与知。
皇天以至优之德,与王政而谴告,则天德不若桓公,而霸君之操过上帝也。
或曰: 桓公知管仲贤,故委任之;如非管仲,亦将谴告之矣。
使天遭尧、舜,必无谴告之变。
曰:天能谴告人君,则亦能故命圣君。择才若尧、舜,受以王命,委以王事,勿复与知。
今则不然,生庸庸之君,失道废德,随谴告之,何天不惮劳也!
曹参为汉相,纵酒歌乐,不听政治,其子谏之,笞之二百。
当时天下无扰乱之变。
淮阳铸伪钱,吏不能禁,汲黯为太守,不坏一炉,不刑一人,高枕安卧,而淮阳政清。
夫曹参为相若不为相,汲黯为太守若郡无人。然而汉朝无事,淮阳刑错者,参德优而黯威重也。
计天之威德,孰与曹参、汲黯?
而谓天与王政随而谴告之,是谓天德不若曹参厚,而威不若汲黯重也。
蘧伯玉治卫,子贡使人问之: 何以治卫?
对曰: 以不治治之。
夫不治之治,无为之道也。
或曰: 太平之应,河出图,洛出书。
不画不就,不为不成。天地出之,有为之验也。
张良游泗水之上,遇黄石公,授太公书,盖天佐汉诛秦,故命令神石为鬼书授人,复为有为之效也。
曰:此皆自然也。
夫天安得以笔黑而为图书乎?
天道自然,故图书自成。
晋唐叔虞、鲁成季友生,文在其手,故叔曰 虞 ,季曰 友 。
宋仲子生,有文在其手,曰: 为鲁夫人。
三者在母之时,文字成矣,而谓天为文字,在母之时,天使神持锥笔墨刻其身乎?
自然之化,固疑难知,外若有为,内实自然。
是以太史公纪黄石事,疑而不能实也。
赵简子梦上天,见一男子在帝之侧,後出,见人当道,则前所梦见在帝侧者也。
论之以为赵国且昌之状也。
黄石授书,亦汉且兴之象也。
妖气为鬼,鬼象人形,自然之道,非或为之也。
草木之生,华叶青葱,皆有曲折,象类文章,谓天为文字,复为华叶乎?
宋人或刻木为楮叶者,三年乃成。
子曰: 使地三年乃成一叶,则万物之有叶者寡矣。
如子之言,万物之叶自为生也。
自为生也,故能并成。
如天为之,其迟当若宋人刻楮叶矣。
观鸟兽之毛羽,毛羽之采色,通可为乎?
鸟兽未能尽实。
春观万物之生,秋观其成,天地为之乎?
物自然也。
如谓天地为之,为之宜用手,天地安得万万千千手,并为万万千千物乎?
诸物在天地之间也,犹子在母腹中也。
母怀子气,十月而生,鼻、口、耳、目、发肤、毛理、血脉、脂腴、骨节、爪齿,自然成腹中乎?
母为之也?
偶人千万,不名为人者,何也?
鼻口耳目非性自然也。
武帝幸夫人,夫人死,思见其形。道士以方术作夫人形,形成,出入宫门,武帝大惊,立而迎之,忽不复见。
盖非自然之真,方士巧妄之伪,故一见恍忽,消散灭亡。
有为之化,其不可久行,犹夫人形不可久见也。
道家论自然,不知引物事以验其言行,故自然之说未见信也。
然虽自然,亦须有为辅助。
耒耜耕耘,因春播种者,人为之也;及谷入地,日夜长,人不能为也。
或为之者,败之道也。
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者,就而揠之,明日枯死。
夫欲为自然者,宋人之徒也。
问曰: 人生於天地,天地无为。人禀天性者,亦当无为,而有为,何也?
曰:至德纯渥之人,禀天气多,故能则天,自然无为。
禀气薄少,不遵道德,不似天地,故曰不肖。
不肖者,不似也。
不似天地,不类圣贤,故有为也。
天地为炉,造化为工,禀气不一,安能皆贤?
贤之纯者,黄、老是也。黄者,黄帝也;老者,老子也。
黄、老之操,身中恬澹,其治无为。正身共己,而阴阳自和,无心於为而物自化,无意於生而物自成。
《易》曰: 黄帝、尧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。
垂衣裳者,垂拱无为也。
孔子曰: 大哉,尧之为君也!
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。
又曰: 巍巍乎!
舜、禹之有天下也,而不与焉。 周公曰: 上帝引佚。
上帝,谓舜也。
舜承安继治,任贤使能,恭己无为而天下治。
舜承尧之安,尧则天而行,不作功邀名,无为之化自成,故曰 荡荡乎,民无能名焉 。
年五十者击壤於涂,不能知尧之德,盖自然之化也。
《易》曰: 大人与天地合其德。
黄帝、尧、舜,大人也,其德与天地合,故知无为也。
天道无为,故春不为生,而夏不为长,秋不为成,冬不为藏。
阳气自出,物自生长;阴气自起,物自成藏。
汲井决陂,灌溉园田,物亦生长,霈然而雨,物之茎叶根,莫不洽濡。
程量澍泽,孰与汲井决陂哉!故无为之为大矣。
本不求功,故其功立;本不求名,故其名成。
沛然之雨,功名大矣,而天地不为也,气和而雨自集。
儒家说夫妇之道,取法於天地,知夫妇法天地,不知推夫妇之道,以论天地之性,可谓惑矣。
夫天覆於上,地偃於下,下气烝上,上气降下,万物自生其中间矣。
当其生也,天不须复与也,由子在母怀中,父不能知也。
物自生,子自成,天地父母,何与知哉?
及其生也,人道有教训之义。
天道无为,听恣其性,故放鱼於川,纵兽於山,从其性命之欲也。
不驱鱼令上陵,不逐兽令入渊者,何哉?
拂诡其性,失其所宜也。
夫百姓,鱼兽之类也。上德治之,若烹小鲜,与天地同操也。
商鞅变秦法,欲为殊异之功,不听赵良之议,以取车裂之患,德薄多欲,君臣相憎怨也。
道家德厚,下当其上,上安其下,纯蒙无为,何复谴告?
故曰: 政之适也,君臣相忘於治,鱼相忘於水,兽相忘於林,人相忘於世。
故曰天也。 孔子谓颜渊曰: 吾服汝,忘也;汝之服於我,亦忘也。
以孔子为君,颜渊为臣,尚不能谴告,况以老子为君,文子为臣乎?
老子、文子,似天地者也。
淳酒味甘,饮之者醉不相知。薄酒酸苦,宾主颦蹙。
夫相谴告,道薄之验也。
谓天谴告,曾谓天德不若淳酒乎?
礼者,忠信之薄,乱之首也。
相讥以礼,故相谴告。
三皇之时,坐者于于,行者居居,乍自以为马,乍自以为牛,纯德行而民瞳矇,晓惠之心未形生也。
当时亦无灾异,如有灾异,不名曰谴告。
何则?
时人愚蠢,不知相绳责也。
末世衰微,上下相非,灾异时至,则造谴告之言矣。
夫今之天,古之天也,非古之天厚,而今之天薄也,谴告之言生於今者,人以心准况之也。
诰誓不及五帝,要盟不及三王,交质子不及五伯。德弥薄者信弥衰。
心险而行诐,则犯约而负教;教约不行,则相谴告;谴告不改,举兵相灭。
由此言之,谴告之言,衰乱之语也,而谓之上天为之,斯盖所以疑也。
且凡言谴告者,以人道验之也。
人道,君谴告臣,上天谴告君也,谓灾异为谴告。
夫人道,臣亦有谏君,以灾异为谴告,而王者亦当时有谏上天之义,其效何在?
苟谓天德优,人不能谏,优德亦宜玄默,不当谴告。
万石君子有过,不言,对案不食,至优之验也。
夫人之优者,犹能不言,皇天德大,而乃谓之谴告乎?
夫天无为,故不言,灾变时至,气自为之。
夫天地不能为,亦不能知也。
腹中有寒,腹中疾痛,人不使也,气自为之。
夫天地之间,犹人背腹之中也。
谓天为灾变,凡诸怪异之类,无小大薄厚,皆天所为乎?
牛生马,桃生李,如论者之言,天神入牛腹中为马,把李实提桃间乎?
牢曰: 子云: 吾不试,故艺。
又曰: 吾少也贱,故多能鄙事。
人之贱不用於大者,类多伎能。
天尊贵高大,安能撰为灾变以谴告人?
且吉凶蜚色见於面,人不能为,色自发也。
天地犹人身,气变犹蜚色。
人不能为蜚色,天地安能为气变!
然则气变之见,殆自然也。
变自见,色自发,占候之家,因以言也。
夫寒温、谴告、变动、招致,四疑皆已论矣。
谴告於天道尤诡,故重论之,论之所以难别也。
说合於人事,不入於道意。
从道不随事,虽违儒家之说,合黄、老之义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