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 刺孟篇
孟子见梁惠王,王曰: 叟!不远千里而来,将何以利吾国乎?
孟子曰: 仁义而已,何必曰利。
夫利有二:有货财之利,有安吉之利。
惠王曰 何以利吾国 ?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,而孟於径难以货财之利也?
《易》曰: 利见大人 , 利涉大川 , 《乾》,元享利贞 。
《尚书》曰: 黎民亦尚有利哉? 皆安吉之利也。
行仁义,得安吉之利。
孟子必且语问惠王: 何谓 利吾国 ,惠王言货财之利,乃可答若设。
令惠王之问未知何趣,孟子径答以货财之利。
如惠王实问货财,孟子无以验效也;如问安吉之利,而孟子答以货财之利,失对上之指,违道理之实也。
齐王问时子: 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,养弟子以万钟,使诸大夫、国人皆有所矜式。
子盍为我言之?
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。
孟子曰: 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?
如使予欲富,辞十万而受万,是为欲富乎?
夫孟子辞十万,失谦让之理也。夫富贵者,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居也。
故君子之於爵禄也,有所辞,有所不辞。
岂以己不贪富贵之故,而以距逆宜当受之赐乎?
陈臻问曰: 於齐,王馈兼金一百镒而不受;於宋,归七十镒而受;於薛,归五十镒而受取。
前日之不受是,则今受之非也。今日之受是,则前日之不受非也。
夫子必居一於此矣。
孟子曰: 皆是也。当在宋也,予将有远行,行者必以赆,辞曰归赆,予何为不受?
当在薛也,予有戒心,辞曰 闻戒,故为兵戒归之备乎!
予何为不受?
若於齐,则未有处也,无处而归之,是货之也,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?
夫金归或受或不受,皆有故。非受之时已贪,当不受之时己不贪也。
金有受不受之义,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。
今不曰 己无功 ,若 己致仕,受室非理, 而曰 己不贪富 ,引前辞十万以况後万。
前当受十万之多,安得辞之?
彭更问曰: 後车数十乘,从者数百人,以传食於诸侯,不亦泰乎?
孟子曰: 非其道,则一箪食而不可受於人;如其道,则舜受尧之天下,不以为泰。
受尧天下,孰与十万?
舜不辞天下者,是其道也。
今不曰受十万非其道,而曰己不贪富贵,失谦让也。安可以为戒乎?
沈同以其私问曰: 燕可伐与?
孟子曰: 可。
子哙不得与人燕,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哙。
有士於此,而子悦之,不告於王,而私与之子之爵禄。夫士也,亦无王命而私受之,於子,则可乎?
何以异於是。
齐人伐燕,或问曰: 劝齐伐燕,有诸?
曰: 未也。
沈同曰: 燕可伐与?
吾应之曰: 可。
彼然而伐之。
如曰: 孰可以伐之?
则应之曰: 为天吏则可以伐之。
今有杀人者,或问之曰: 人可杀与?
则将应之曰: 可。
彼如曰: 孰可以杀之?
则应之曰: 为士师则可以杀之。
今以燕伐燕,何为劝之也?
夫或问孟子劝王伐燕,不诚是乎?
沈同问 燕可伐与 ,此挟私意欲自伐之也。
知其意慊於是,宜曰: 燕虽可伐,须为天吏,乃可以伐之。
沈同意绝,则无伐燕之计矣。
不知有此私意而径应之,不省其语,是不知言也。
公孙丑问曰: 敢问夫子恶乎长?
孟子曰: 我知言。
又问: 何谓知言?
曰: 诐辞知其所蔽,淫辞知其所陷,邪辞知其所离,遁辞知其所穷。
生於其心,害於其政,发於其政;害於其事。
虽圣人复起,必从吾言矣。
孟子知言者也,又知言之所起之祸,其极所致之,见彼之问,则知其措辞所欲之矣。知其所之,则知其极所当害矣。
孟子有云: 民举安,王庶几改诸!
予日望之。
孟子所去之王,岂前所不朝之王哉?
而是,何其前轻之疾而後重之甚也?
如非是前王,则不去,而於後去之,是後王不肖甚於前;而去三日宿,於前不甚,不朝而宿於景丑氏。
何孟子之操,前後不同?所以为王,终始不一也?
且孟子在鲁,鲁平公欲见之。
嬖人臧仓毁孟子,止平公。
乐正子以告。
曰: 行,或使之;止,或尼之。行止非人所能也。
予之不遇鲁侯,天也!
前不遇於鲁,後不遇於齐,无以异也。前归之天,今则归之於王。孟子论称竟何定哉?
夫不行於齐,王不用,则若臧仓之徒毁谗之也。
此亦止或尼之也,皆天命不遇,非人所能也。
去,何以不径行而留三宿乎?
天命不当遇於齐,王不用其言,天岂为三日之间易命使之遇乎?
在鲁则归之於天,绝意无冀;在齐则归之於王,庶几有望。
夫如是,不遇之议一在人也。
或曰:初去,未可以定天命也。
冀三日之间,王复追之,天命或时在三日之间故可也。
夫言如是,齐王初使之去者,非天命乎?
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间,鲁平公比三日亦时弃臧仓之议,更用乐正子之言,往见孟子,孟子归之於天,何其早乎?
如三日之间,公见孟子,孟子奈前言何乎?
孟子去齐,充虞涂问曰: 夫子若不豫色然。
前日,虞闻诸夫子曰: 君子不怨天,不尤人。
曰: 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。
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其间必有名世者矣。
由周以来,七百有余岁矣,以其数则过矣,以其时考之,则可矣。
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?
如欲平治天下,当今之世,舍我而谁也?吾何为不豫哉?
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兴,何以见乎?
帝喾王者,而尧又王天下;尧传於舜,舜又王天下;舜传於禹,禹又王天下。
四圣之王天下也,断踵而兴。
禹至汤且千岁,汤至周亦然,始於文王,而卒传於武王。
武王崩,成王、周公共治天下。
由周至孟子之时,又七百岁而无王者。五百岁必有王者之验,在何世乎?
云 五百岁必有王者 ,谁所言乎?
论不实事考验,信浮淫之语;不遇去齐,有不豫之色;非孟子之贤效与俗儒无殊之验也?
五百年 者,以为天出圣期也,又言以 天未欲平治天下也 ,其意以为天欲平治天下,当以五百年之间生圣王也。
如孟子之言,是谓天故生圣人也。
然则五百岁者,天生圣人之期乎?
如是其期,天何不生圣?
圣王非其期故不生。孟子犹信之,孟子不知天也。
自周已来,七百余岁矣,以其数则过矣;以其时考之,则可矣。
何谓数过?
何谓 时可 乎?
数则时,时则数矣。 数过 ,过五百年也。
从周到今七百余岁,逾二百岁矣。
设或王者,生失时矣,又言 时可 ,何谓也?
云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,又言 其间必有名世 ,与王者同乎?
异也?
如同,为再言之?
如异, 名世 者,谓何等也?
谓孔子之徒、孟子之辈,教授後生,觉悟顽愚乎?
已有孔子,己又以生矣。
如谓圣臣乎?
当与圣同时。
圣王出,圣臣见矣。
言五百年而已,何为言其间?
如不谓五百年时,谓其中间乎?
是谓二三百年之时也。不与五百年时圣王相得。
夫如是,孟子言其间必有名世者,竟谓谁也?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。
如欲治天下,舍予而谁也?
言若此者,不自谓当为王者,有王者,若为王臣矣。
为王者臣,皆天也。
己命不当平治天下,不浩然安之於齐,怀恨有不豫之色,失之矣。
彭更问曰: 士无事而食,可乎?
孟子曰: 不通功易事,以羡补不足,则农有余粟,女有余布。
子如通之,则梓匠轮舆,皆得食於子。
於此有人焉,入则孝,出则悌,守先王之道,以待後世之学者,而不得食於子。
子何尊梓匠轮舆,而轻为仁义者哉?
曰: 梓匠轮舆,其志将以求食也。
君子之为道也,其志亦将以求食与?
孟子曰: 子何以其志为哉?
其有功於子,可食而食之矣。
且子食志乎?食功乎?
曰: 食志。 曰: 有人於此,毁瓦画墁,其志将以求食也,则子食之乎?
曰: 否。 曰: 然则子非食志,食功也。
夫孟子引毁瓦画墁者,欲以诘彭更之言也。
知毁瓦画墁无功而有志,彭更必不食也。
虽然,引毁瓦画墁,非所以诘彭更也。
何则?
诸志欲求食者,毁瓦画墁者不在其中。
不在其中,则难以诘人矣。
夫人无故毁瓦画墁,此不痴狂则遨戏也。
痴狂人之,志不求食,遨戏之人,亦不求食。
求食者,皆多人所得利之事,以作此鬻卖於市,得贾以归,乃得食焉。
今毁瓦画墁,无利於人,何志之有?
有知之人,知其无利,固不为也;无知之人,与痴狂比,固无其志。
夫毁瓦画墁,犹比童子击壤於涂,何以异哉?
击壤於涂者,其志亦欲求食乎?
此尚童子,未有志也。
巨人博戏,亦画墁之类也。
博戏之人,其志复求食乎?
博戏者尚有相夺钱财,钱财众多,己亦得食,或时有志。
夫投石超距,亦画墁之类也。
投石超距之人,其志有求食者乎?
然则孟子之诘彭更也,未为尽之也。
如彭更以孟子之言,可谓御人以口给矣。
匡章子曰: 陈仲子岂不诚廉士乎?
居於於陵,三日不食,耳无闻、目无见也。
井上有李,螬食实者过半,扶服往,将食之。
三咽,然後耳有闻,目有见也。
孟子曰: 於齐国之士,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!
虽然,仲子恶能廉?
充仲子之操,则蚓而後可者也。
夫蚓,上食槁壤,下饮黄泉。
仲子之所居室,伯夷之所筑与?抑亦盗跖之所筑与?
所食之粟,伯夷之所树与,抑亦盗跖之所树与?是未可知也。
曰: 是何伤哉?
彼身织屦,妻辟纑,以易之也。
曰: 仲子,齐之世家,兄戴,盖禄万锺。
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,而不食也。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,而弗居也。
辟兄离母,处於於陵。
他日归,则有馈其兄生鹅者也,己频蹙曰:恶用是鶂鶂者为哉?
他日,其母杀是鹅也,与之食之。
其兄自外至,曰:是鶂鶂之肉也。
出而吐之。
以母则不食,以妻则食之;以兄之室则不居,以於陵则居之。
是尚能为充其类也乎?
若仲子者,蚓而後充其操者也。
夫孟子之非仲子也,不得仲子之短矣。
仲子之怪鹅如吐之者,岂为在母不食乎?
乃先谴鹅曰: 恶用鶂鶂者为哉?
他日,其母杀以食之,其兄曰: 是鶂鶂之肉。
仲子耻负前言,即吐而出之。
而兄不告,则不吐;不吐,则是食於母也。
谓之 在母则不食 ,失其意矣。
使仲子执不食於母,鹅膳至,不当食也。
今既食之,知其为鹅,怪而吐之。故仲子之吐鹅也,耻食不合己志之物也,非负亲亲之恩,而欲勿母食也。
又 仲子恶能廉?
充仲子之性,则蚓而後可者也。
夫蚓,上食槁壤,下饮黄泉 ,是谓蚓为至廉也。
仲子居而食之,於廉洁可也。
或时食盗跖之所树粟,居盗跖之所筑室,污廉洁之行矣。
用此非仲子,亦复失之。
室因人故,粟以屦纑易之,正使盗之所树筑,己不闻知。
今兄之不义,有其操矣。
操见於众,昭晰议论,故避於陵,不处其宅,织屦辟纑,不食其禄也。
而欲使仲子处於陵之地,避若兄之宅,吐若兄之禄,耳闻目见,昭晰不疑,仲子不处不食,明矣。
今於陵之宅,不见筑者为谁,粟,不知树者为谁,何得成室而居之?得成粟而食之?
孟子非之,是为太备矣。
仲子所居,或时盗之所筑,仲子不知而居之,谓之不充其操,唯蚓然後可者也。
夫盗室之地中,亦有蚓焉,食盗宅中之槁壤,饮盗宅中之黄泉,蚓恶能为可乎?
在仲子之操,满孟子之议,鱼然後乃可。
夫鱼处江海之中,食江海之士,海非盗所凿,士非盗所聚也。
然则仲子有大非,孟子非之,不能得也。
夫仲子之去母辟兄,与妻独处於陵,以兄之宅为不义之宅,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,故不处不食,廉洁之至也,然则其徒于陵归候母也,宜自赍食而行。
鹅膳之进也,必与饭俱。
母之所为饭者,兄之禄也。母不自有私粟。以食仲子,明矣。
仲子食兄禄也。
伯夷不食周粟。饿死於首阳之下,岂一食周粟而以污其洁行哉?
仲子之操,近不若伯夷,而孟子谓之若蚓乃可,失仲子之操所当比矣。
孟子曰: 莫非天命也,顺受其正。
是故知命者,不立乎岩墙之下。
尽其道而死者,为正命也;桎梏而死者,非天命也。
夫孟子之言,是谓人无触值之命也。
顺操行者得正命,妄行苟为得非正,是天命於操行也。
夫子不王,颜渊早夭,子夏失明,伯牛为疠。四者行不顺与?
何以不受正命?
比干剖,子胥烹,子路菹,天下极戮,非徒桎梏也。
必以桎梏效非正命,则比干、子胥行不顺也。
人禀性命,或当压溺兵烧,虽或慎操修行,其何益哉?
窦广国与百人俱卧积炭之下,炭崩,百人皆死,广国独济,命当封侯也。
积炭与岩墙何以异?
命不压,虽岩崩,有广国之命者,犹将脱免。行,或使之;止,或尼之。
命当压,犹或使之立於墙下。
孔甲所入主人子,天命当贱,虽载入宫,犹为守者。
不立岩墙之下,与孔甲载子入宫,同一实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