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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四 变虚篇

传书曰:宋景公之时,荧惑守心,公惧,召子韦而问之曰: 荧惑在心,何也?

子韦曰: 荧惑,天罚也,心,宋分野也,祸当君。

虽然,可移於宰相。

公曰: 宰相所使治国家也,而移死焉,不祥。

子韦曰: 可移於民。

公曰: 民死,寡人将谁为也?

宁独死耳。

子韦曰: 可移於岁。

公曰: 民饥,必死。

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,其谁以我为君者乎?

是寡人命固尽也,子毋复言。

子韦退走,北面再拜曰: 臣敢贺君。

天之处高而耳卑,君有君人之言三,天必三赏君。

今夕星必徙三舍,君延命二十一年。

公曰: 奚知之?

对曰: 君有三善,故有三赏,星必三徙。

徙行七星,星当一年,三七二十一,故君命延二十一岁。

臣请伏於殿下以伺之,星必不徙,臣请死耳。

是夕也,火星果徙三舍。

如子韦之言,则延年审得二十一岁矣。

星徙审则延命,延命明则景公为善,天佑之也。

则夫世间人能为景公之行者,则必得景公佑矣。

此言虚也。

何则?

皇天迁怒,使荧惑本景公身为有恶而守心,则虽听子韦言,犹无益也。

使其不为景公,则虽不听子韦之言,亦无损也。

齐景公时有彗星,使人禳之。

晏子曰: 无益也,只取诬焉。

天道不暗,不贰其命,若之何禳之也?

且天之有彗,以除秽也。君无秽德,又何禳焉?

若德之秽,禳之何益?

《诗》曰: 惟此文王,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,聿怀多福;厥德不回,以受方国。

君无回德,方国将至,何患於彗?

《诗》曰:我无所监,夏後及商,用乱之故,民卒流亡。

若德回乱,民将流亡,祝史之为,无能补也。

公说,乃止。齐君欲禳彗星之凶,犹子韦欲移荧惑之祸也。

宋君不听,犹晏子不肯从也。

则齐君为子韦,晏子为宋君也。

同变共祸,一事二人。天犹贤宋君,使荧惑徙三舍,延二十一年,独不多晏子使彗消而增其寿,何天佑善偏驳之齐一也?

人君有善行,善行动於心,善言出於意,同由共本,一气不异。

宋景公出三善言,则其先三善言之前,必有善行也。

有善行,必有善政,政善,则嘉瑞臻,福祥至,荧惑之星无为守心也。

使景公有失误之行,以致恶政,恶政发,则妖异见,荧惑之守心,桑谷不生朝。

高宗消桑谷之变,以政不以言;景公却荧惑之异,亦宜以行。

景公有恶行,故荧惑守心。

不改政修行,坐出三善言,安能动天?

天安肯应!

何以效之?

使景公出三恶言,能使荧惑守心乎?

夫三恶言不能使荧惑守心,三善言安能使荧惑退徙三舍?

以三善言获二十一年,如有百善言,得千岁之寿乎?

非天佑善之意,应诚为福之实也。

子韦之言: 天处高而听卑,君有君人之言三,天必三赏君。

夫天体也,与地无异。

诸有体者,耳咸附於首。

体与耳殊,未之有也。

天之去人,高数万里,使耳附天,听数万里之语,弗能闻也。

人坐楼台之上,察地之蝼蚁,尚不见其体,安能闻其声。

何则?

蝼蚁之体细,不若人形大,声音孔气不能达也。

今天之崇高非直楼台,人体比於天,非若蝼蚁於人也。

谓天非若蝼蚁于人也。谓天闻人言,随善恶为吉凶,误矣。

四夷入诸夏,因译而通。

同形均气,语不相晓。虽五帝三王,不能去译独晓四夷,况天与人异体、音与人殊乎?

人不晓天所为,天安能知人所行。

使天体乎,耳高不能闻人言;使天气乎,气若云烟,安能听人辞?

说灾变之家曰: 人在天地之间,犹鱼在水中矣。

其能以行动天地,犹鱼鼓而振水也,鱼动而水荡气变。

此非实事也。

假使真然,不能至天。

鱼长一尺,动於水中,振旁侧之水,不过数尺,大若不过与人同,所振荡者不过百步,而一里之外淡然澄静,离之远也。

今人操行变气,远近宜与鱼等;气应而变,宜与水均。

以七尺之细形,形中之微气,不过与一鼎之蒸火同。从下地上变皇天,何其高也!

且景公贤者也。

贤者操行,上不及圣人,下不过恶人。

世间圣人,莫不尧、舜,恶人,莫不桀、纣。

尧、舜操行多善,无移荧惑之效;桀、纣之政多恶,有反景公脱祸之验。

景公出三善言,延年二十一岁,是则尧、舜宜获千岁,桀纣宜为殇子。

今则不然,各随年寿,尧、舜、桀、纣皆近百载。

是竟子韦之言妄,延年之语虚也。

且子韦之言曰: 荧惑,天使也;心,宋分野也。祸当君。

若是者,天使荧惑加祸於景公也,如何可移於将相、若岁与国民乎?

天之有荧惑也,犹王者之有方伯也。

诸侯有当死之罪,使方伯围守其国,国君问罪於臣,臣明罪在君。虽然,可移於臣子与人民。

设国君计其言,令其臣归罪於国人,方伯闻之,肯听其言,释国君之罪,更移以付国人乎?

方伯不听者,自国君之罪,非国人之辜也。

方伯不听自国人之罪,荧惑安肯移祸於国人!

若此,子韦之言妄也。

曰:景公听乎言、庸何能动天?

使诸侯不听其臣言,引过自予。方伯闻其言,释其罪,委之去乎?

方伯不释诸侯之罪,荧惑安肯徙去三舍?

夫听与不听,皆无福善,星徙之实,未可信用。

天人同道,好恶不殊。人道不然,则知天无验矣。

宋、卫、陈、郑之俱灾也,气变见天。

梓慎知之,请於子产有以除之,子产不听。

天道当然,人事不能却也。

使子产听梓慎,四国能无灾乎?

尧遭鸿水时,臣必有梓慎、子韦之知矣。

然而不却除者,尧与子产同心也。

案子韦之言曰: 荧惑,天使也;心,宋分野也。祸当君。

审如此言,祸不可除,星不可却也。

若夫寒温失和,风雨不时,政事之家,谓之失误所致,可以善政贤行变而复也。

若荧惑守心,若必死,犹亡祸安可除?

修政改行,安能却之?

善政贤行,尚不能却,出虚华之三言,谓星却而祸除,增寿延年,享长久之福,误矣。

观子韦之言景公,言荧惑之祸,非寒暑风雨之类,身死命终之祥也。

国且亡,身且死,祆气见於天,容色见於面。

面有容色,虽善操行不能灭,死征已见也。

在体之色,不可以言行灭;在天之妖,安可以治除乎?

人病且死,色见於面,人或谓之曰: 此必死之征也。

虽然,可移於五邻,若移於奴役。

当死之人,正言不可,容色肯为善言之故灭,而当死之命,肯为之长乎?

气不可灭,命不可长。

然则荧惑安可却?景公之年安可增乎?

由此言之,荧惑守心,未知所为,故景公不死也。

且言 星徙三舍 者,何谓也?

星三徙於一舍乎?

一徙历於三舍也?

案子韦之言曰: 君有君人之言三,天必三赏君,今夕星必徙三舍。

若此,星竟徙三舍也。

夫景公一坐有三善言,星徙三舍,知有十善言,星徙十舍乎?

荧惑守心,为善言却,如景公复出三恶言,荧惑食心乎?

为善言却,为恶言进,无善无恶,荧惑安居不行动乎?

或时荧惑守心为旱灾,不为君薨。

子韦不知,以为死祸。

信俗至诚之感,荧惑去处星,必偶自当去,景公自不死,世则谓子韦之言审,景公之诚感天矣。

亦或时子韦知星行度适自去,自以著己之知,明君臣推让之所致;见星之数七,因言星七舍,复得二十一年,因以星舍计年之数。

是与齐太卜无以异也。

齐景公问太卜曰: 子之道何能?

对曰: 能动地。

晏子往见公,公曰: 寡人问太卜曰: 子道何能?

对曰: 能动地。

地固可动乎?

晏子嘿然不对,出见太卜曰: 昔吾见钩星在房、心之间,地其动乎?

太卜曰: 然。

晏子出,太卜走见公: 臣非能动地,地固将自动。

夫子韦言星徙,犹太卜言地动也。

地固且自动,太卜言己能动之。星固将自徙,子韦言君能徙之。

使晏子不言钩星在房、心,则太卜之奸对不觉。

宋无晏子之知臣,故子韦之一言,遂为其是。

案《子韦书录序秦》亦言: 子韦曰: 君出三善言,荧惑宜有动 。

於是候之,果徙舍。

不言 三 。

或时星当自去,子韦以为验,实动离舍,世增言 三 。

既空增三舍之数,又虚生二十一年之寿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