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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 论纳谏

贞观初,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,时有美人侍侧,本庐江王瑗之姬也,瑗败,籍没入宫。

太宗指示珪曰: 庐江不道,贼杀其夫而纳其室,暴虐之甚,何有不亡者乎!

珪避席曰: 陛下以庐江取之为是邪,为非邪?

太宗曰: 安有杀人而取其妻,卿乃问朕是非,何也?

珪对曰: 臣闻于《管子》曰:齐桓公之郭国,问其父老曰: 郭何故亡?

父老曰: 以其善善而恶恶也。

桓公曰: 若子之言,乃贤君也,何至于亡?

父老曰: 不然。郭君善善而不能用,恶恶而不能去,所以亡也。

今此妇人尚在左右,臣窃以为圣心是之。陛下若以为非,所谓知恶而不去也。

太宗大悦,称为至善,遽令以美人还其亲族。

贞观四年,诏发卒修洛阳之乾元殿以备巡狩。

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曰:

陛下智周万物,囊括四海,令之所行,何往不应?

志之所欲,何事不从?

微臣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,藉周室之余,因六国之盛,将贻之万叶。

及其子而亡,谅由逞嗜奔欲,逆天害人者也。

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,神祇不可以亲恃。

惟当弘俭约,薄赋敛,慎终始,可以永固。

方今承百王之末,属凋弊之余,必欲节之以礼制,陛下宜以身为先。

东都未有幸期,即令补葺;诸王今并出藩,又须营构。兴发数多,岂疲人之所望?其不可一也。

陛下初平东都之始,层楼广殿,皆令撤毁,天下翕然,同心欣仰。

岂有初则恶其侈靡,今乃袭其雕丽?

其不可二也。

每承音旨,未即巡幸,此乃事不急之务,成虚费之劳。

国无兼年之积,何用两都之好?

劳役过度,怨讟将起。其不可三也。

百姓承乱离之后,财力凋尽,天恩含育,粗见存立,饥寒犹切,生计未安,三五年间,未能复旧。

奈何营未幸之都,而夺疲人之力?其不可四也。

昔汉高祖将都洛阳,娄敬一言,即日西驾。岂不知地惟土中,贡赋所均,但以形胜不如关内也。

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,革浇漓之俗,为日尚浅,未甚淳和,斟酌事宜,讵可东幸?

其不可五也。臣尝见隋室初造此殿,楹栋宏壮,大木非近道所有,多自豫章采来,二千人拽一柱,其下施毂,皆以生铁为之,中间若用木轮,动即火出。

略计一柱,已用数十万,则余费又过倍于此。

臣闻阿房成,秦人散;章华就,楚众离;乾元毕工,隋人解体。

且以陛下今时功力,何如隋日?

承凋残之后,役疮痍之人,费亿万之功,袭百王之弊,以此言之,恐甚于炀帝远矣。

深愿陛下思之,无为由余所笑,则天下幸甚矣。

太宗谓玄素曰: 卿以我不如炀帝,何如桀、纣?

对曰: 若此殿卒兴,所谓同归于乱。

太宗叹曰: 我不思量,遂至于此。

顾谓房玄龄曰: 今玄素上表,洛阳实亦未宜修造,后必事理须行,露坐亦复何苦?

所有作役,宜即停之。

然以卑干尊,古来不易,非其忠直,安能如此?

且众人之唯唯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

可赐绢二百匹。

魏征叹曰: 张公遂有回天之力,可谓仁人之言,其利博哉!

太宗有一骏马,特爱之,恒于宫中养饲,无病而暴死。

太宗怒养马宫人,将杀之。

皇后谏曰: 昔齐景公以马死杀人,晏子请数其罪云: 尔养马而死,尔罪一也。

使公以马杀人,百姓闻之,必怨吾君,尔罪二也。

诸侯闻之,必轻吾国,尔罪三也。

公乃释罪。

陛下尝读书见此事,岂忘之邪?

太宗意乃解。

又谓房玄龄曰: 皇后庶事相启沃,极有利益尔。

贞观七年,太宗将幸九成宫,散骑常侍姚思廉进谏曰: 陛下高居紫极,宁济苍生,应须以欲从人,不可以人从欲。

然而离宫游幸,此秦皇、汉武之事,故非尧、舜、禹、汤之所为也。

言甚切至。

太宗谕之曰: 朕有气疾,热便顿剧,故非情好游幸,甚嘉卿意。

因赐帛五十段。贞观三年,李大亮为凉州都督,尝有台使至州境,见有名鹰,讽大亮献之。

大亮密表曰: 陛下久绝畋猎,而使者求鹰。

若是陛下之意,深乖昔旨;如其自擅,便是使非其人。

太宗下书曰: 以卿兼资文武,志怀贞确,故委藩牧,当兹重寄。

比在州镇,声绩远彰,念此忠勤,岂忘寤寐?

使遣献鹰,遂不曲顺,论今引古,远献直言。

披露腹心,非常恳到,览用嘉叹,不能已已,有臣若此,朕复何忧!

宜守此诚,终始若一。

《诗》云: 靖共尔位,好是正直。

神之听之,介尔景福。

古人称一言之重,侔于千金,卿之所言,深足贵矣。

今赐卿金壶瓶、金碗各一枚,虽无千镒之重,是联自用之物。

卿立志方直,竭节至公,处职当官,每副所委,方大任使,以申重寄。公事之闲,宜观典籍。

兼赐卿荀悦《汉纪》一部,此书叙致简要,论议深博,极为政之体,尽君臣之义,今以赐卿,宜加寻阅。

贞观八年,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忤旨,太宗以为讪谤。

侍中魏征进言曰: 昔贾谊当汉文帝上书云云 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长叹息者六。

自古上书,率多激切。若不激切,则不能起人主之心。

激切即似讪谤,惟陛下详其可否。

太宗曰: 非公无能道此者。

令赐德参帛二十段。

贞观十五年,遣使诣西域立叶护可汗,未还,又令人多赍金帛,历诸国市马。

魏征谏曰: 今发使以立可汗为名,可汗未定立,即诣诸国市马,彼必以为意在市马,不为专立可汗。

可汗得立,则不甚怀恩,不得立,则生深怨。

诸蕃闻之,且不重中国。

但使彼国安宁,则诸国之马,不求自至。

昔汉文帝有献千里马者,曰: 吾吉行日三十,凶行日五十,鸾舆在前,属车在后,吾独乘千里马,将安之乎?

乃偿其道里所费而返之。

又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,马以驾鼓车,剑以赐骑士。

今陛下凡所施为,皆邈过三王之上,奈何至此欲为孝文、光武之下乎?

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,苏则曰: 若陛下惠及四海,则不求自至,求而得之,不足贵也 陛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,可不畏苏则之正言耶?

太宗遽令止之。

贞观十七年,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疏陈得失。

特赐钟乳一剂,谓曰: 卿进药石之言,故以药石相报。

贞观十八年,太宗谓长孙无忌等曰: 夫人臣之对帝王,多顺从而不逆,甘言以取容。

朕今发问,不得有隐,宜以次言朕过失。

长孙无忌、唐俭等皆曰: 陛下圣化道致太平,以臣观之,不见其失。

黄门侍郎刘洎对曰: 陛下拨乱创业,实功高万古,诚如无忌等言。

然顷有人上书,辞理不称者,或对面穷诘,无不惭退。

恐非奖进言者。

太宗曰: 此言是也,当为卿改之。

太宗尝怒苑西监穆裕,命于朝堂斩之。

时高宗为皇太子,遽犯颜进谏,太宗意乃解。

司徒长孙无忌曰: 自古太子之谏,或乘间从容而言。今陛下发天威之怒,太子申犯颜之谏,诚古今未有。

太宗曰: 夫人久相与处,自然染习。

自朕御天下,虚心正直,即有魏征朝夕进谏。

自征云亡,刘洎、岑文本、马周、褚遂良等继之。

皇太子幼在朕膝前,每见朕心说谏者,因染以成性,故有今日之谏。